陳柏煜與楊隸亞皆是性別書寫的能手,兩人相約身著新綠色襯衫,在驕陽似火焚的盛夏午後,笑語盈盈互稱同學,好似重回高中那年十七歲。
陳柏煜
一九九三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木樓合唱團歌者與鋼琴排練。曾獲林榮三新詩獎、雲門「流浪者計畫」、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作品入選《九歌107年小說選》、《九歌108年散文選》。著有詩集《陳柏煜詩集 mini me》,散文集《弄泡泡的人》,近期出版散文評論合集《科學家》。
楊隸亞
一九八四年生於台北,成功大學現代文學碩士畢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文化部中小學生優良讀物及高中國文科閱讀教材,獲國藝會文學類創作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第二十二屆臺北文學獎年金得主,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著有個人散文集《女子漢》,近期出版短篇小說集《男子漢》。
關於啟蒙
柏煜是建中校友「木樓合唱團」一員,擔任男高音、鋼琴合作與專輯《吹動島嶼的風》的作詞人;然而,鮮少人知道,他曾加入熱音社—「但其實我高一加入的是另類音樂社,這在建中是攸關生死的問題。」柏煜糾正道。
總之,因路線而分道揚鑣的兩個搖滾社團,皆非他的棲身之所。擅長鋼琴,電吉它總刷得不順手,最後選擇加入合唱團,如今重新思及當初的選擇,柏煜有新的解釋:「經過這次的提問,我才注意到,或許那不完全是『音樂上』的選擇,也不完全出於學習的挫折,而是潛意識地傾向一個更自在的性別環境。」
生為同志,天生如此?某種程度是,但一開始卻不那麼是。自言交往了男友,卻未感到自己的同志身份,行為與認同之間有著微妙的時間差。逐步確立認同的過程裡,嗜讀書的柏煜在圖書館裡尋找自己:「那時候會『聽說』某某書裡有同志情節,我會用一種很沒營養的讀法,快速翻閱到有『肉』的部分—不過往往失望居多。」
柏煜笑說,自己的讀法像是拿探測器在書海裡探勘,直到發現「欸!這裡好像不對勁」,像是白先勇藏在《台北人》裡〈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就有類似的同志訊息;校內國文科老師吳岱穎、凌性傑合編的補充講義,網羅古典到現代文學中的性別身體,暗渡陳倉同志議題,是他反覆閱讀的啟蒙讀物。
原來未來是這樣
翻閱浮現黃斑的講義,一旁的楊隸亞忽然發現封面一行小字「二○一○課外文選補充教材」,不由得驚呼「二○一○年你才讀高中?」相較柏煜,隸亞最初的同志文本,反而是當年台視與公視相繼播出的《逆女》與《孽子》:「二○○一年到二○○三年之間,兩部電視劇以年度大戲之姿播映,我的同學們卻在討論大S主演的《流星花園》,這個議題似乎不在檯面上討論。」
某日,隸亞隨口透露自己看過《逆女》的電視劇,隔壁班好友便拿給她一本邱妙津的《鱷魚手記》,酷酷地表示「你應該會喜歡這一本書。」隸亞看完,心想「啊,原來是這樣啊。」高中的尾聲很快來到二○○三年,那一年 SARS 疫情肆虐全球,對隸亞而言,更深刻的是港星張國榮在四月一日一躍而下。當時躺在宿舍,從廣播機聽聞惡耗,即將上大學的隸亞,忽然有一種「青春期在此時畫下休止符」的感覺。
原來未來是這樣。心嚮十八歲後大學的自由生活,卻讀著一則則困惑又痛苦的憂傷手記,再加上偶像的殞落,令她異常悲觀:「當時我還沒有談戀愛,但看到有人在我面前展示的戀愛居然如此痛苦不堪。現在的高中生能夠更開朗、更有機地接觸許多面向的議題,可是在二十年前,一個紅遍亞洲的偶像,他的人生終點卻是這樣,其實會給你一種很悲觀的想像。」
當時有種明確的感覺,我在跟不是自己世界的男生相處。經過這一次的訪問,我才連結到,或許我並沒有辦法適應標舉陽剛、充滿異男的環境。
「後同婚」時代的性別新寫
從《逆女》、《孽子》到《鱷魚手記》,展示出某段時期裡同志文學的悲劇色彩;與前世代的不同的教養,陳柏煜、楊隸亞的作品卻已拋卻犯禁的原罪,或淡漠或懺情地筆法,以不愧歉的態度處理自己與他人、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借用張亦絢的話,「在這個將文學還給同志的漂亮進行式中,同志文學也因此完成了。」
問起如何將日常觀察與親身經驗轉化成書寫?陳柏煜在意的是「轉化」這個關鍵字:「記憶與經驗與文字,在介質上有巨大的差別,如果直接把A等於A、B等於B,無法達到實質上的對等效果。在書寫方面,更重要的是對文字的掌握、對文學的理解,當你理解熟知,遇到了經驗,才有機會把它轉成具共通性的作品。」他提起《沙丘》(Dune),小說是六部曲的史詩鉅作,好萊塢曾多次嘗試改編卻告吹,而紀錄片《曠世奇片之死》(Jodorowsky’s Dune),便說明了文字語言到電影語言的極高門檻:「其實他們就是在探索,介質如何能夠到達他們想像中實質的平等,如何能夠達到對應抗衡的高度。」
經驗的轉化調度有難處,捕捉議題再慎重下筆亦非易事,楊隸亞得獎名篇〈結婚座〉,呈現已屆適婚年齡的女性幽微心思;甫出版的小說《男子漢》,首篇〈結婚秀〉,則描述生理女跨性別成生理男的艱辛轉折,兩篇的角色與主題,是她的刻意安排的呼應:「我寫〈結婚秀〉一個很大契機,是二○一九年台灣的同婚專法通過之後,我認為對身體的思考跟想像並沒有抵達終點,反而是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隸亞表示,過往女同志的書寫,多聚焦於年齡層較輕的校園純愛、百合之戀,對身體的描繪、對性愛場景的呈現闕如,「可是其實女女之間也是有情慾,只是很少人赤裸地去書寫。近年有許多關於跨性別的討論,其實人對身體的探索是無窮無盡的,在〈結婚秀〉中可以看到慾望身體的凝視與詰問;我滿意我的身體嗎?對方滿意我的身體嗎?這樣的身體會讓我的感情談得更順利嗎?總體來說,我認為這篇小說是對『後同婚』時期的一種再思考。」楊隸亞說。
談及性與情感關係的書寫,究竟創作者在字裏行間,對於尺度的掌握,該怎麼拿、如何捏,該曝露多少的自己才算合宜得體?鏡頭轉回陳柏煜,他歪著頭,重新分析了這個問題:「其實寫作者的書寫是自願的,所以曝露了別人才會是問題。如果是寫自己,我的想法可能比較極端,怎樣讓作品達到最理想狀態才是最重要的;但處理他人的議題得更小心,如果這是一個很明確的經驗,我傾向將不同人、不同故事剪輯拼湊。」這樣的書寫策略,也落實在新作《科學家》中的〈壁虎〉與〈在和室裡〉,動物與撕壁紙的意象,暗佈慾望的密碼:「如果願意慢慢看,說不定可以看出個什麼東西來。」柏煜說。
可是其實女女之間也是有情慾,只是很少人赤裸地去書寫。近年有許多關於跨性別的討論,其實人對身體的探索是無窮無盡的。
你害怕的都沒有發生
在實境影集《魯保羅變裝皇后秀》(Rupaul’s drag race)中有一個動人環節,參賽者手拿幼年照片,爭奇鬥豔的扮相與素樸的兒時成鮮明對比,她們的成長伴隨著痛,每每這個環節,話未出口成音,先化作淚水潸潸落地。如果有機會對高中的自己說句話,柏煜會說什麼呢?他聽聞後直言:「應該會哭吧,小時候多可愛,現在怎麼會變這麼蒼涼!」
陳柏煜分享了最近看完的《親愛的童伴》(Petite Maman),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未來人把耳機給小孩,告訴她「這就是未來的音樂」;而那個當下鏡頭幾乎無聲,我們不知道小孩聽到了什麼,忽然下一幕音樂就來了—我會想要高中的自己聽一段未來的音樂。
「我可能會說,還好妳當時常去西門町的萬年冰宮,因為現在已經沒機會了。」楊隸亞笑著解釋,記憶裡的冰宮,如同電影般,你會搭著前人的肩膀,一個接著一個,最後成為一長串的人龍,在舞曲的節奏中搖擺前進。畫面定格,彷彿一則跨越時代的隱喻。若有所思之際,隸亞又補充:「若要認真說,那應該是『你害怕的都沒有發生』。」
你害怕的都沒有發生。
訪談尾聲,柏煜稱隸亞身上散發的「少年感」令人著迷,我拿這個詞餵了Google,網友心中的「少年感」各有千秋,有人說「好像時間永遠停留在了十七歲」、「元氣滿滿」、「對世間充滿好奇」;有人寫道「不成熟、不強壯、不濃烈、不複雜」—指涉朦朧,與年齡相關又不相等。青春從語意蔓生複葉,無懼烈陽,蔚然成林,生機一片的生態系。
推薦自己的作品
陳柏煜 : 〈角鴞〉、〈寫信給布朗〉
推薦原因——高中好難挑,我不知道高中生喜歡什麼?我自己高中都喜歡有肉的(笑)。這兩篇收入在《弄泡泡的人》,〈角鴞〉透過在蘭嶼夜遊看角鴞的某一種隊形陣勢,鋪展三個男生之間的複雜關係。〈寫信給布朗〉比較甜一點點,高中生的味蕾應該比較喜歡吃甜的東西吧!
楊隸亞 : 〈少男系女孩〉、〈結婚秀〉
推薦原因——〈少男系女孩〉寫還不了解自己的身體,也不了解自己的性別認同,還在「第一支舞」裡男女性別交界中穿梭尋找自己,這是寫給這樣的少男系女孩看的一篇文章。另外就是《男子漢》開篇的〈結婚秀〉,裡面有很多女女的性愛場景,如果他們對於肉有興趣,或是對女同志的期待不僅止於是校園清純的戀愛,想看較為熟齡版的女女場景,我推薦這篇小說。
採訪撰文|李鴻駿
一九九二年生於高雄,清大台文所畢。碩論以金門為主題。曾任職雜誌編輯,現自由接案。
攝影|辛凱文
■ 2022 八月號|454 期 ■
【本期雜誌介紹】
《聯合文學》雜誌 NO.454:高中用性別文學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