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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AS YOUTH】五月小說新人賞|王席綸〈那時陣不知道〉

by 王席綸

王席綸

現居台南,曾獲多個地方小說文學獎。
除了小說外,目前正邁向影視和漫畫劇本。
週末喜歡叫一桶炸雞,窩在家裡寫作。

資深編輯.李鴻駿╱執行編輯.黃于真! 指名推薦

小說篇名即是點睛之筆。全篇瀰漫著年少氣息,像是色澤明亮的青春電影。這篇作品有成長小說的味道,但作者並未刻意說教或賣弄技巧,樸實誠懇的方式書寫令人印象深刻。(資深編輯/李鴻駿)

讀的時候不禁想起《少年吔,安啦!》和《同學麥娜絲》,像是看到長不大的少年長大後的模樣,有些魔幻,卻同時寫實萬分。直白的髒話和停不住的垃圾話,角色間的對話與互動看似隨意但安排巧妙,善用對白推進劇情,對人生處境轉變的無措、對多年好友無處投遞的想念,或許還摻雜一些年少時後的遺憾,那些原以為是為了隱藏軟弱而營造的氣口,讀到最後才發現是成長留下的痕跡─少年說著話、唱著歌,但聲音總會被大風蓋過。(執行編輯/黃于真)

那時陣不知道

「上次呂皓說在電影院,差點跟別人打起來。」狗哥在機車後座說話,聲音被風切開,只能貼著永年的耳邊說:「看電影時,椅背一直被踢,他就起身跟那個人叫囂。」他形容當時的場面是呂皓話才剛嗆完,對方就有三四個人站起來,「感覺就是西農的,每個都黑得跟木炭一樣。」

「對方看到他的身材沒嚇傻嗎?」永年直覺想到呂皓走路的樣子。他在學校是健力隊每天練舉重,手臂被肌肉撐開懸在外頭,像是黑猩猩擺著手。

「所以對方也不敢打,噴了幾句就跑走。」

「難怪他會問我要不要去西農校慶。」永年提起之前在廁所,呂皓突然找他去。西農是幾乎全男生的職業學校,不但沒有妹仔可看,又瀰漫著汗臭味。永年現在回想起來,原來是為了堵人,「他有找你嗎?」

「我正想問你,去那邊都是男生有什麼好玩。」

永年騎在農田旁的小路,兩邊時不時出現用石頭壓住的深色大缸。連過幾間豬舍和養雞場,空氣中混雜著臭味,但他們早已習慣。穿梭在交錯的小路中,前輪壓過柏油路上,有著輪胎壓痕的泥土印,塵土在車後揚起。

經過幾個路口後,永年騎進一處位於農田中央的別墅裡,水泥地的廣場上立了根籃框。接近黃昏,幾台停在牆邊的堆高車,拉出數個交錯的影子延伸到白牆上。狗哥拉開木門,玄關牆上掛滿安全帽和工具。

嗶——長廊兩側隔出幾個房間。狗哥走在前頭,永年的眼睛還沒適應昏暗,手扶著木作牆面。

嗶——永年探頭望向其中一個房間,是生理監視器發出的聲音。狗哥的爺爺躺在床上,臉朝向天花板眨著眼。一旁的看護將電視調成靜音,雙腳盤坐在沙發上。

嗶——走吧。狗哥拍了永年的背。

隨著兩人深入長廊,聲音變得細小,像是乒乓球落在磨石子的地板上。清脆的迴響在反覆彈跳後成為幻覺,勾著耳朵。

狗哥看著永年回頭望向爺爺的房間,說是最近裝的,醫生交代可能快了。

永年轉過身,看著狗哥拉動掛在天花板上的細繩,一個球形的鎢絲燈泡亮起,微弱電流的竄動聲,蓋過了永年耳裡徘迴的雜音。

狗哥推開木門,外面的光照了進來。眼前是另一棟別墅。他從口袋掏出鑰匙,將貼有春聯的鐵門打開。

「你肚子餓不餓?」狗哥打開冰箱問著永年:「還有昨天的剩菜。」永年搖頭,狗哥拿出兩罐啤酒。

「長的,你不怕喝醉?」永年打量著手上六百毫升的鋁罐,「上次小的一罐就不行。」

「我爸都買長的,不然下次你帶。」

兩人來到樓梯口,走上磨石子樓梯,腳踩著止滑銅片發出聲響。二樓的木門前,他們把脫下的鞋子擺到階梯上。進到客廳,櫃子上的水族箱發著藍光,狗哥領路走進最裡頭的房間。打開電扇,永年把單人床旁的窗戶拉開,外頭面向一整片的農田,幾盞路燈剛亮起。

「要聽什麼歌?」狗哥坐到電腦前打開網頁,上頭數據機的燈號閃爍,「天馬最近都沒更新國外的歌。」

「隨便。」永年打開啤酒,示意狗哥碰杯。啤酒喝進肚裡,口腔殘留著苦澀,兩人難受的把氣吐出,「呂皓去電影院是約會嗎?」永年坐上床鋪,從口袋掏出香菸,把菸灰缸放到窗溝上,「他又不看電影。」

「好像是之前出去比賽認識的。」狗哥喝了一口啤酒表情難受,還不習慣苦味在口中發散,只能用力吞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人,講話前面都要加『你他媽』,個性像大炮筒一支,我是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喜歡他。」

「可是他女人緣蠻好的。」永年點起菸,呼出的氣被外頭的風帶走,「說不定就有人喜歡他那型的。」

「我看很難。」狗哥將喇叭音量轉大,手裡握著啤酒開始搖擺。永年拿起在床尾的木吉他,試圖跟著音樂彈出旋律。狗哥又灌了一口,坐到永年的旁邊說:「真想知道他以後結婚,老婆會是怎樣的人。」

大概是短髮,個性火辣,另一支大
炮筒。

永年看著邀請卡上頭的婚禮合照,想起了狗哥當時的問題。

「你他媽東西怎麼這麼多。」呂皓把裝滿邀請卡的包裝紙拆開,逐一寫上地址,「為什麼不線上填單就好?」

「誰叫你親戚這麼多,還都是老人。」永年在一旁幫忙貼上郵票,「而且你伴郎到底找幾個?就我一個來幫忙,你哥呢?」

「是我媽要他當的。」呂皓皺起眉頭開始抱怨說:「他在台中花天酒地,哪有時間來幫忙。」

「你是不是很羨慕?」

「有一點。」

「我錄下來了。」

「徐永年你他媽。」呂皓作勢拿起美工刀,永年趕緊將手機對著他,「莫相害啦。」

兩人早上到印刷店取完包裹後,就埋頭處理邀請卡。一路忙到兩點,他們趁著郵局還沒關拿去送掛號。

呂皓把車從巷弄裡開出來,永年在路口抽菸等他。空氣中同樣混雜著臭味,這裡依舊是他熟悉的地方,再過另一個十年也不會有變化。對街是延伸至地平線無盡的農田。

有次永年在呂皓家烤肉,親眼目睹有阿伯連人帶車騎進田裡,好在那時剛插秧,只摔得一身泥巴。他們倆費力將老伯和機車拉上來,呂皓其中一隻拖鞋還卡在泥裡,被吞噬掉。老伯說他沒醉,是農田靠他太近。他們看著老伯沾滿半身泥巴,發動同樣半泥塗裝的機車,消失在巷子裡。

永年上車後,看著手中的信封問呂皓說:「要結婚了,會緊張嗎?」

「我緊張沒辦好會被殺。」呂皓想起自己老婆發起飆的樣子,腳底竄上一股冷顫,「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喜歡她。」

「就你這個勇者。」永年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忘了當初還是你追她的。」

「是嗎?」

「沒有狗哥,你現在可能要去越南找新娘。」

他們三人高中畢業後,一起上了同所大學。呂皓在那兒遇見未來的老婆,但一直沒什麼交集,只能拜託狗哥出主意。在得知對方是熱音社幹部和樂團主唱後,狗哥便鎖定學校即將舉辦的音樂比賽,打算組團參加,藉此靠近。

永年和狗哥在高中時就是吉他社,樂團對他們來說並不陌生。但呂皓空有一身肌肉,對樂理沒概念,光是要分出貝斯跟吉他的差異,就讓狗哥開始後悔組團的主意。

「不然你當主唱就好。」狗哥放棄讓呂皓拿樂器耍帥的念頭,「不忘詞,拍子對,音準就隨緣。」

「你這套到底行不行?」呂皓用拿標槍的方式握著麥克風,隨時準備投出。

「這樣還不行,代表沒緣。」狗哥拍著木箱鼓。

「你先把詞背熟。」永年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帶著呂皓唱,讓他把歌記下來。

由於比賽要原創歌曲,永年拿以前寫的曲另外填詞。三人忙了兩個多月,竟然順利入選,和另外兩個團作為代表,跟其他學校競爭。

狗哥計畫的第一步達成,讓對方有
印象。

第二步則是輸掉比賽。在呂皓不負眾望的破音後,三人在比賽場地的外頭,找到他未來的老婆。狗哥直接說呂皓唱歌太爛,要對方加入樂團。這是第三步,替換主唱後,呂皓被指派成為樂團的經理,讓兩人有更多時間接觸。

婚禮當天。呂皓講到這段往事時,兩旁還站著鋼管女郎。永年看他站在展開的電子花車舞台上,剛致詞完正準備點歌,被自己的媽媽阻止,先拉下台敬酒。

伴郎主要的任務,就是幫新郎擋酒,以防到後來不醒人事。

永年和呂皓的哥哥在社會打滾多年,早有一套應對灌酒的方式。例如拿個瓶子,互相掩護,趁空檔將敬的酒吐進瓶子裡。

「逐家時間無早,腹肚有飽。趁早相辭,乎新郎做阿爸……」主持人在台上為婚禮的尾聲總結,台下的阿姨們已經將剩菜打包好,大袋小袋的離開會場。舞台收攏,拆遷棚架,一張張的紅桌連同廚具堆在一旁,「祝我們這一對新人,婚姻美滿、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謝謝大家。」

婚禮結束後沒多久,長輩在客廳裡續攤。永年吃完呂皓媽媽在廚房熱的剩菜後,順勢溜出門外。他蹲坐在路口的水溝蓋上點起菸,這裡又恢復以往的平靜。

「抽菸也不找。」呂皓拿了啤酒給永年,兩人碰瓶後,呂皓直接把手上的酒喝光,再從身後拿出一罐新的。永年喝了一小口,拿出手機。呂皓跟著蹲坐在地上,看螢幕問說:「狗哥沒回嗎?」

「沒有。」

「說不定他在國外過得很爽。」

永年在當完兵後,便跟狗哥失去聯繫,只打聽到跟家人搬到了國外。幾年前,狗哥從美國寄回來明信片,上面只有簡單的問候,說有機會回台灣再聚聚。婚禮前,永年便靠著明信片上的地址寄出邀請卡。

「可惜不能來當伴郎。」永年把手機收進口袋。

「他來是要當媒婆好不好。」

「也是。」

呂皓大口喝酒,笑著說:「順便看他會騎摩托車了沒。」

狗哥在拿到駕照前,都是給永年或是呂皓載。在成年順利考照後,他們陪狗哥去車行,二手車,50cc小綿羊,還請老闆拿掉擋風板跟菜籃。

買完車,回到呂皓家前的路口時,呂皓想捉弄狗哥,故意從後頭,用腳抵住狗哥的車牌。當狗哥想減速時,發現慢不下來,本能地將腳放下想停住機車,結果就這樣直接衝進田裡。

「我還記得狗哥整個側身卡在泥裡。」永年回想起當時的畫面,彷彿壓印在黏土上,機車和人鑲嵌在裡頭,「他想罵人,可是一開口泥水就會跑進嘴巴裡。」

「當時拉他起來,還弄得我們家前面都是泥巴,被我媽臭罵一頓。」

永年故意邊搖頭邊大口嘆著氣說:「人家好歹幫你找到老婆。」

「兄弟才不會計較這個。」呂皓一口氣乾光啤酒,「什麼手,還能擁抱你。」他起身,腳踩在水溝蓋上,打起拍子。他面向農田,試圖唱在點上,「事過境遷,你消失在人海裡。」

「你在唱什麼?」

「比賽的歌,我一直記到現在。」

「靠夭喔,唱成這樣。」

「還嫌,我都把歌詞記到現在。」呂皓邊說邊打著酒嗝,「不過就會彈點吉他,你懂個屁。」

「歌好像是我寫的。」永年起身,腳有些痠痛,「忘詞了嗎?」

「是否,聽見,什麼,什麼的
聲音?」

「我歌唱的聲音。」

「明明就我唱的,還我哥唱的。」呂皓突然大聲喊著:「是否聽見我歌唱的聲音!」

呂皓的大喊,引來狗的咆嘯聲。

永年一腳將呂皓踹進田裡。

青綠色的稻穗,呂皓的雙腳直直插進泥土裡。那句你他媽還沒罵出口,永年轉身就跑。皮鞋在地板上摩擦著小石子,他衝進漆黑的巷弄裡,隱約聽見呂皓的咒罵聲。

嗡——永年停下腳步喘氣,視線隨著聲音,看向磚牆後的住家。

後門的屋簷掛了盞捕蚊燈,有小蟲在周圍飛舞著。他想起狗哥家盡頭處的鎢絲燈泡,那小小光點裡電流竄動的聲響,總會吸引著他。好像又回到那條長廊裡。

「有什麼好看的?」狗哥轉身,知道永年習慣抬頭盯著,「不就燈泡。」

「你有聽見那個聲音嗎?」

「什麼聲音?」

兩人佇立在燈泡之下,後頭長廊是一整片沒有盡頭的黑暗。正當永年看著光線的周圍開始變得模糊時,木門突然被推開,他看不清楚狗哥逆著光的臉孔。狗哥嘴巴持續動著,聲音卻被湧進的大風蓋過。

永年回過神,聲音消散。

他看向小巷。紅磚牆的邊線往兩側延伸,直到輪廓模糊,隱沒於黑暗中。

得獎感言!!ヾ(*´∇`)ノ

感謝《聯合文學》雜誌,讓我多活兩個月。感謝位於南方的擦亮花火。感謝好朋友組成四人限定(但都不會打麻將)的小型寫作會,催促著彼此要有作品產出。感謝女友當我的第一號讀者、編輯和夥伴。寫小說是一件極其孤獨的事,幸好在小說之外,認識了每個溫柔,願意小心對待你搭建起微小世界的人們。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小說裡消失的人的原型,是一個失聯已久的大學同學。每次話題討論到他,其他朋友回顧一輪後,總會留下幾秒鐘的沉默,讓我想把那個狀態捕捉下來。某個關燈後,殘留在燈泡上的幽靈。

Q 影響你深刻的作家或作品?

A 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從高中接觸後,開始習慣出遠門時會帶在身上的平安符。現在可能還無法把小說當成是剖析自我心理狀態的實驗紀錄,但那是我很嚮往的誠實的樣子。

Q 可否舉例一首作品,讓大家想像劇情裡的那首歌?

A American Football 的 Never Meant。額外補充,小說裡面唱的歌,其實是朋友在大學寫的,歌名奇妙地跟五月有關;但由於是黑歷史,錄音檔已經被銷毀。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慰勞女友的辛勞一起吃大餐,然後剩餘部分資助自己的寫作生活。

重磅點評| 後知的重新確鑿 /連明偉

〈那時陣不知道〉短篇小說,厚積薄發,技術高明,將書寫的琢磨痕跡隱於無形,具有穩當妥貼的寫實基底。筆調輕鬆,似不著力,卻能以篤實的細節,以完善的互動,具體呈現三位角色(狗哥、呂皓和永年)各自生命軌跡,充分展現平淡日常的潛伏戲劇。

兩個主要的敘述時區彈性調動,自由往返,勾勒生命的歧出、消隱與不可預知。前一時區,約莫學生時期,以狗哥和永年的互動為主,籠罩狗哥爺爺即將去世的陰影,以死統攝,同時展開青春不知盡頭的漫長時日。後一時區,出了社會,以呂皓和永年的互動為主,呂皓即將結婚,遞送喜帖,然而當時的好友狗哥,早已遠遷美國失去聯繫。

精巧互補的結構,一悲一喜,一分離一結合,從高中好友相混,大學同組樂團,一路寫至沉浮社會,時間剎那消逝如一球形鎢絲燈泡即將熄滅。遺留下來,可被證實且值得證實的,究竟會是什麼?那時不知,此刻已知,是以,書寫的一切在此成為證言。

囿於徵稿字數,迫使角色的關係趨向速寫,而有電影或戲劇之劇本特徵。預留的空白,並非草率,而是先天限制。或可思考,時區的龐大調動,情感的尚未言盡,關係的接續截斷,這一切無非指向,由輕盈探向深沉之更大規模的書寫,一如探向不可預知的命運。以作者的潛力與筆力,布局與架構,此篇或為裁切,或是某一更大篇幅的小說縮編。在此,高度期盼作者能夠持續書寫,或以此作再次出發,完成未盡之路。

連明偉

一九八三年生,宜蘭頭城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加拿大班夫費爾蒙特城堡飯店員工,聖露西亞青年體育部桌球教練。曾獲臺灣文學獎圖書類小說金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臺積電文學賞、中國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等。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與《藍莓夜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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