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會一路持續到九月,直到炎熱的氣候漸緩,將那些鳴響的音波都平靜,輕薄而透明的翅翼也在長時間的飛行中破損,這場源於夏日產生的狂歡,才會隨之落下尾聲。
他一如既往地站在那裡,手裡捧著他這些日子以來,即使沒有阿公的幫助,也集滿了半瓶的「蟬」。如今牠們都蜷縮著腿腳,雜亂地睡在透明的玻璃罐裡。
牠們的身軀在陽光下反射出閃亮的光芒,光芒透過玻璃的折射,就變成了七彩的虹,像是牠們飛翔在烈日下的翅膀,直奔入他的雙眼中。
「聿書快跟阿公說再見,跟阿公說你下次還要再來。」
母親臉上有著鮮艷的色彩,將五官都淹沒,只有那抹突出的紅彷彿取代一切,醒目地與自己對話。
紅色如一雙俏皮閃亮的眼,靈動且專注地朝他眨著,那上面有著些許隨時間暈開的痕跡,擴散在他收入眼底的光裡。
「阿公再見,我之後再來找你玩。」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舉了起來,像是瓶中少部分未睡的蟬那樣,以一種不規律的方式顫動著,待那夢境結束,穿越短暫的幻境,就正式通向隧道另一頭的出口。
「阿公等你喔,回去之後要記得好好讀書,不要只顧著玩,要多聽媽媽的話。」
阿公將他來時的物品重新打包上車,短褲下的腿腳吃力地顫動,有種即將崩塌的危險感。
一瞬間,他也感覺到從腳底傳上來的僵麻觸感,那雙腿彷彿脫離了他的意志與身體,不再是自己的,與阿公逐漸細瘦的脛骨同化,無法再移動半步。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與阿公一起,也許生根在這裡,成為屋旁的大樹,招展枝葉,隨著徐徐吹來的暖風搖曳。
「阿爸你放心啦,聿書他學習很認真,功課也都不錯。」
父親的聲音自遠風中傳來,輕觸著他已然僵硬的四肢,帶著一種無可抵抗的力量,聲音貫穿了那些仍在鳴叫的草蟲們。
阿公低下了頭看著地面,視線落在自己穿著涼鞋露出的腳趾上,那上面沾附著泥巴,也許是早上巡田時染上的。
「那就好,讀好書,將來才有出息。」阿公的視線從腳趾轉移到了在場最矮的他身上,粗糙的大掌用力地摸了摸他烏黑發亮的頭髮。
對比那充滿了烈日曬痕的手,他就像是一個精緻的娃娃,無一處不是白皙美麗,且沒有瑕疵的。就如同他所體驗過的生活,在這片幻境之外,都是那樣蒼白。
他終究沒有成為任何人與物體。隨著母親的牽引,身體習慣地坐進了白色轎車內,沁涼的冷氣一縷縷纏繞在他的肌膚,冷卻皮膚上仍有餘熱的日光,只留下懷中緊抱著的那瓶蟬,在冰涼的冷氣之中依然留有被烘烤過的餘溫。
車門關起,透過窗戶隔熱紙向外看,阿公黝黑的膚色增添了些許陰沉的灰,濛濛的,像短暫的夏日雷雨。隨即車體發動,一路向下坡行駛,一層層墜落,他看見阿公始終站在那棟老舊的透天前,半舉著手,面朝他們離去的方向,逐漸細瘦如樹枝的手向著風搖曳。
懷中的蟬隨著山路蜿蜒,在玻璃罐中彈跳,堅硬的甲殼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也像是那些蜷縮的腿腳搔刮瓶內的爬行聲。
離開阿公家的山路很長,到了地勢稍稍平坦的地方,才能看見第一個岔路與紅綠燈。而每次這個路口的紅燈總像是預知般,在他們的車子駛過前就會亮起。
他回頭去看,打著彎的路上已經沒有阿公的身影了。灰色的路面像是偶爾能在菜園裡看見的陸生渦蟲,長長的、黏黏的,極盡可能地挽留著他們。
母親畫著眼線,黑白分明的眼看著他,「聿書呀,過幾天就要開學了,該把心收一收,好好讀書了。」她的目光隨著搖晃的車身,落在了他手中那一瓶半滿的玻璃罐上。
前座父親的聲音傳來:「小學而已,不用逼得這麼緊吧?功課還過得去就可以了。」
母親擰起那對修剪整齊的眉毛,從她微微上揚的嘴角就知道她並不認同父親的話語,那是她準備開始長篇大論前的徵兆。
果不其然幾秒後,車內響起了以母親為主的連串音符,每個咬字與音調都有種細緻且滑溜的彈性,像一尾靈活的蛇,迴避所有針對牠的攻擊,伺機尋找著空隙反擊。
針對父親的問題,母親延伸出許多旁枝,從「贏在起跑點」到「那是你沒看到別人家怎麼養孩子」,再到「天資比不過努力,小孩子就是要趁小學習」等等問題,每道問題最後都在母親高昂而流暢的旋律中落幕,同時那化了妝的面孔還不忘看向他,彷彿尋找認同一般。
「對吧?」母親的微笑凝聚在嘴角,紅色的,如同過年吃螃蟹時,最難扳開的那對大鉗子。
抱著懷裡的玻璃罐,他重複地點頭,「嗯。」玻璃罐身溫溫的,但已經分辨不出是太陽的餘溫還是他自己的體溫。
父親在母親的聲音中沉默。似乎感覺到有些冷,默默地將冷氣風口調低了一些,但氣溫並沒有上升。
紅燈暗下,綠燈亮起,車子緩緩滑過斑馬線,左轉離開這充滿各式聲音的地方。父親等了很久,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長時間沉在冷氣中的嗓音顯得有些乾澀。
「現在的小孩子也很辛苦呢。」話語輕飄飄的,就像他平常抽的菸,香菸點燃後煙就會冉冉向上飄升,在父親沉重的吐息之中消散。消散前的煙塵排列出一幅不會重複的圖案,似乎企圖傳達些什麼;但是聿書從未解開過這神祕的訊息。
母親看著窗外好一陣,「是啊。但是誰不辛苦呢?大家都很辛苦啊。」
他抬頭看去,母親並沒有再將視線放在自己身上,於是他閉緊了嘴,禁止任何空氣通過喉嚨,發出震動。
沉默瀰漫在這個窄小的空間中,他彷彿又聽見了自己懷中那個玻璃罐發出窸窸窣窣的爬動聲,只有這些過季的蟬仍不死心,想要再一次回到夏日,放聲提醒大家牠們的存在。
牠們的努力確實達到了效果。當汽車駛進加油站,平穩地停靠在一旁等待加油時,他就看見母親靠近了自己,大掌如爪一般抓住他的肩頭。
他的視線上移,正巧對在那張艷紅色的唇上。
「把那個東西拿去垃圾桶丟掉,很多細菌,不要帶進家裡。」
玻璃罐中的牠們還兀自發出聲響,呼喚著那些屬於牠們的舊日,卻敵不過周圍早已下降的氣溫。
他的雙腳無法動彈,感覺到扣在肩膀上的手有著魔法,像是伸出了無形的絲線穿過他的手腳與身軀,也貫穿了心臟。
「快去,媽媽在這裡等你回來。」
白色的車門被打開,他踏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腳底傳來強烈的反彈力道,即使是最柔軟的鞋墊都無法吸收,些微的刺痛隨著腳跟逐漸向上擴散。
透明的玻璃罐在驟然上升的氣溫中再次恢復光彩,那些搔刮的聲響盛大而激烈地響起,甚至還好似夾雜了幾聲蟬鳴。
他想這也許是牠們最後一次鳴響。巨大的藍色垃圾桶就在面前,他的雙手高舉。
碰。那是他鬆手的聲音,也是玻璃撞上桶底的聲音。
碰。旁邊走來穿著制服的加油站員工,將那跌落在旁的蓋子用力蓋上垃圾桶。
作者介紹|汪恩度
得了打開Word就想睡覺的病症,已臻末期,只好去拜文昌請祂叫醒我,結果祂給我笑杯。作品有新詩、散文、小說、繪本等,最喜歡的還是小說。曾獲打狗鳳邑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磺溪文學獎等。出版作品:《北投機車快遞》、《神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