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得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的肯定,鄭宜農持續嘗試透過不同的議題與語言,以歌曲回應時代;數度受歐陸劇場導演欽點,在國家級場館合作演出,蔡佾玲是當代台灣劇場的指標性演員。回憶起兩人的初次見面,宜農説彼此只是透過梳化間鏡子的反射,快速打了招呼就擦肩而過,但在那以後,她們在不同的空間相見、一同演出。在排演場裡,蔡佾玲帶來露營椅,鄭宜農提供小毯子,在世界裡自成一個舒適的角落。
蔡佾玲
倫敦大學金匠學院表演創作碩士。現為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助理教授、晃晃跨幅町藝術總監。屢獲國家獎助出國進修與發表作品,作品風格涵蓋古典與當代,多次受國際重量級導演邀請合作演出;現持續與台灣各表演團隊及跨領域藝術家合作,作品可見於國家場館、國際劇場藝術節、台北藝術節等,為當代台灣劇場指標性演員。
鄭宜農
創作歌手、演員、寫字的人。甫發行個人第五張創作專輯《圓缺》,持續產出音樂與文字創作,征戰各大音樂現場。專輯《水逆》獲第三十四屆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獎及最佳台語女歌手獎,單曲〈金黃色的〉榮獲第十四屆金音創作獎最佳另類流行歌曲獎。二〇二四年與演員蔡佾玲共演舞台劇《妳歌》,展現精湛演技與舞台魅力。
Soulmate POP QUIZ ↘
Q 請推薦彼此一首適合對方的台語歌。

鄭宜農:李竺芯的〈拌拌咧〉,它自由又性感,跟小俏很像。
蔡佾玲:〈孤女的願望〉,她就像歌裡純粹的女孩。
Q 請分享一件近期覺得特別開心的小事。

蔡佾玲:夢到好朋友厚工地跟我分享她懷孕了(其實沒有)。

鄭宜農:發現玩《刺客教條:奧德賽》殺人比較沒有心理壓力。
Q 登台前有什麼私人的小儀式嗎?

蔡佾玲:去舞台上躺一下,讓自己安心。
鄭宜農:亞洲蹲,對自己宣示這個場子是我的。
Q 若能交換彼此靈魂的一部分,最想擁有對方哪一項能力或特質?

鄭宜農:不沾黏的特性,能與人保持舒服的距離。
蔡佾玲:藝術家常常缺乏的boss執行力。
「鄭宜農本人跟我在各種露出裡看到的形象,竟然是同一個人。」回想起兩人在舞台劇《妳歌》的初次合作,蔡佾玲對鄭宜農的第一印象是「透明」。作為公眾人物,多少需要一些裝飾來保護自我,但鄭宜農的那些顏色並不是漆在外殼,而是由內而外透出、讓大家一眼就能看進本體,彷彿隨時都準備好登場那樣;蔡佾玲不同,調時差般完善的演員準備有著許多細節,包括帶上各種讓自己舒服的小物進入劇場,或調整進劇場前每一日的身體運作以配合演出時程⋯⋯宜農說,他從佾玲身上學到了,該如何撐開自己的空間。
「所以, 我現在覺得後台冷氣太冷, 就會直接說出來要調熱一點。」鄭宜農笑著說,雖然感覺有點俗氣,「可是你要先愛自己, 別人才知道怎麼愛你。」 在學會愛自己以前,她們就已經學會如何向觀眾展現赤裸的自己。
起初比起被人直視,鄭宜農更擅長扮演某一個需要演出的角色。「音樂表演就是要把自己掏出來。我當然要給大家看最赤裸的我。只是那其實還是一種表演,我總是在拿捏要如何表演我自己。」鄭宜農發現自己掌握訣竅的轉捩點,是她第一次直視觀眾的眼睛沒有先撇開視線,「我就一直看,看到對方害羞為止。」往後她開始明白,她有能力駕馭自己的舞台。
「演員任何時候都想要感染別人。」蔡佾玲笑稱, 就連唱KTV的時候,演員都會有已經準備好的拿手絕活要表演,等著你哭、等著你笑。在舞台劇《妳歌》中,有一場戲,兩人坐在一起,蔡佾玲飾演的角色唱出〈黃昏的故鄉〉。鄭宜農一邊聽到音響傳出角色的歌聲,同時又感受到蔡佾玲本人在她耳邊的輕唱。她們靠得很近,以至於歌聲穿透了角色和演員,將兩者黏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溫暖。那個觸動鄭宜農的瞬間,是因為演員以擅長詮釋的魔法,進入了一首歌曲。蔡佾玲將各種元素的養分,轉化為表演之中不同面向質地的拓展。
「她知道她想從我身上拿到什麼。」作為一個演員,那往往是蔡佾玲尚未知曉關於自己的某一部分,她十分相信她身邊的老闆。鄭宜農在記憶白色恐怖的歌曲〈留佇咱的血內底〉,邀請蔡佾玲出演MV。
鄭宜農想要寫出這個時代的空缺感。空缺會使人恐懼、使人逃離,或者使人拼命抓取未知的事物。
初次製作全台語專輯《水逆》便拿下金曲獎最佳台語女歌手,鄭宜農清楚,「如果我今天要再出一張全台語專輯,它一定會變成受到注目的作品。」她從各式好壞評價中,認知到自己已經成為具一定影響力的創作者。她決定直面她接收到的矚目,「我的目標不只是關心白色恐怖的人,我知道我身在娛樂產業,就有更多機會去接觸到不了解這個議題的受眾。」這首歌裡沒有結論、沒有口號,她只有一個故事,想邀請觀眾聽聽看。

那個故事從政治受難者郭慶開始,他在獄中遭受刑求後,會把空白紙條含在口中作為信號,讓獄友看見他又撐過一日拷打,沒有供出其他訊息。紙條成為新專輯《圓缺》同名發片專場,灑下來一張張寫著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姓名與經歷的紙花;紙條從蔡佾玲飾演的遺屬角色口中全數吐出,組成受難者父親被槍決後仍然無法送達的遺書。
「我們確定要怎麼做,我們就不去想我們會損失什麼,我們只在乎關心相同議題的人,是感到冒犯還是安放。」鄭宜農將一切準備就緒,讓蔡佾玲也清楚如何選擇她的表演。那是講求細膩處理卻又超越寫實的演出,她看見鄭宜農想向觀眾介紹故事的意圖,「這首歌的MV不是需要有人詮釋受害者的角色。」蔡佾玲暫時擱置苦痛,避免苦痛的感受扭曲人靠近事情的樣貌。
感受與意義的歧異,是兩人面對的相同課題。
蔡佾玲提起與希臘導演特爾左布勒斯的合作,「在他的戲裡面,我們需要打開每一個字的意思。」劇本明列兩欄文字,一欄是給導演閱讀的希臘文,一欄是蔡佾玲演出的中文,「雖然導演聽不懂,他卻看得出來我表演得好不好。」
對母語的嫻熟,讓演員多數習慣光是說出語言的字義,就認為意思的本身已經完成,在「酒神的回歸」表演美學中註①,「中文對我來說,好像被撐大了。」蔡佾玲練習將字拆開成音節,不透過意義的交換,就把導演想要打造的狀態傳遞給觀眾。
要表達「我喜歡你」,說出口的得先是「ㄨㄛ」還要搭配三聲,才能組成第一個字「我」。以這樣的變奏,蔡佾玲嘗試理解、表達一個字在常理以外的可能性。
鄭宜農同樣以超越語言本質的方法,接近她並非母語卻始終想要了解更多的台語。在新專輯《圓缺》中, 她的路徑是找到台語裡面有什麼。她不想只透過語言闡述意義,她希望大家能夠直接聽見:「因為台語就是一種很直接的語言。」
這種直接的語言,卻很難說出我愛你。「所以我想試試用台語唱『我愛你』會怎麼樣?」結果呈現在〈講袂出嘴的彼个字〉中,鄭宜農果然必須鋪陳很長的情緒,才能真正唱出「我愛你」。無論是對台語的再發現,或是受到台語聲韻中的音樂性所吸引,鄭宜農都在創作中一首一首被語言的文化回過頭引領。
那些語言與詮釋的未盡之處,在每一個階段都已被落實為歌曲。鄭宜農以蔡佾玲眼中的透明,吸納並折射一切:「它已經被寫下來,它無法挽回,但我可以用現在我學會理解台語的方式,再唱一次。」
註①: 希臘導演特爾左布勒斯所建立的一套身體訓練方法。
採訪撰文|張嘉真
一九九九年生,高雄人。畢業於臺大歷史系,目前就讀北藝大電影創作研究所,從事劇情片導演、劇本及小說創作。短篇小說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著有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編導二〇二五年公視學生劇展短片《傾斜的秤》。
攝影|林昶志
場地協力|富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