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鈞Tân Pek-kun
花壇、台中。兩千年四月。台中教育大學台語系,成大台文所肄業。
主編・陳令洋、執行編輯・吳奕靜! 指名推薦
作者的敘事初看平淡,但總有些小懸疑會誘使人想繼續讀下去,讀後會感受到兩個非常立體的人物與他們的生命故事。沒有過度的情緒渲染,也沒有過分誇張的情節,卻能把兩個老人的寂寞寫得很有張力。由於作者採全台語寫作,則讓角色連聲音都很有真實感。(主編/陳令洋)
很喜歡作者寫老年人時而尷尬時而不尷尬的狀態,自然卻又不那麼理所當然的相處。許婆等著車,像是無論什麼年紀也仍然保持著好奇與盼望。而原來面對新來的人,就算到老也還是一樣會小心翼翼,會默默地想要關懷,這種發生在都市的鄉野式連結(?)很細膩可愛。話說「來轉」其實也會用在最後一次見面時對嗎?許婆問「轉去佗位」時,我總覺得被暗示了一期一會的道理。(執行編輯/吳奕靜)
Toscana,轉來
天猶未浮出拆箬光,阿標伯就趕欲起床,毋是因為睏飽–矣,實在欲講是規暝無睏,干焦目睭瞌瞌,睏甲眠眠。
這是阿標伯搬來第二工早起,伊坐流籠對十樓落到一樓,想欲佇附近揣一間早頓店,啉一杯燒滾滾的豆奶,順紲熟似環境。
電梯開門。
就是佇這个時陣,伊頭改搪著許婆,許婆嘛頭改注意著伊。
阿標伯應該算是好運,佇應該拍拚的年歲娶著素娟做某,彼陣翁仔某做塗水骨力趁,當然嘛有儉錢,了後,閣拄著貴人牽成,佇三十冬前,彼个上好的時機共錢攏提去買黃金。
相信你嘛知這馬黃金有偌貴。
就按呢,阿標伯佇市中心買厝,一樓稅予人賣飯丸,二樓三樓予大學生,四樓才是翁仔某咧蹛,總是人生毋是永遠十全,這唯一的遺憾就是彼陣阿標伯猶少年,顧趁錢,一直無決心欲生囝。
煞知影講,素娟遐早就去彼爿矣。
了後的時間,阿標伯一个人顧彼間大厝,一冬綴一冬過,賣飯丸–的已經變做𩛩潤餅–的,彼間私立大學嘛佇舊年退場–矣。實在是愈蹛會愈傷心,愈蹛會愈厭氣,無法度矣,只好離開,閣揣一位所在,算做療養心理。
因為一个人的生活,實在是傷痛苦啊。
這陣阿標伯猶毋知影許婆的名,伊干焦看著一个驚人的老人,和家己仝款老的人。
伊的頭毛看起來是挐絞絞,手提貯甲滿滿的塑膠橐仔,塑膠橐仔貯啥?阿標伯看無清楚,毋過伊注意著,這个老查某癉竟然有法度拖一个真大个的行李箱仔,箱仔頂頭閣疊兩个仝款貯甲滿滿的塑膠橐仔。
你若詳細看,伊的身軀邊蓋成閣有規若隻胡蠅咧飛。
若毋是伊的打扮親像乞食,阿標伯一定會叫是講,面頭前這个人準備欲坐飛行機,出國𨑨迌。
許婆嘛看著阿標伯,伊心內一陣驚疑,因為這間大樓已經誠久無閣看著新的租客矣,這工早起竟然遐罕得講,有新的老人入來。
許婆對阿標伯微微仔笑,阿標伯的表情礙虐礙虐,煞也是應伊一句:𠢕早。
閣過兩工,阿標伯仝款照時間起床,仝款照時間看–著許婆,一禮拜了後,伊總算對早起欲交班的夜間保全仁宏遐了解,原來這个阿婆號做許禎,人攏號伊做許婆。
許婆根本就毋是欲出去𨑨迌,伊逐工固定按呢大包細包,袂輸欲出國旅遊,煞只是紮這規身包袱,拖伊的行李箱仔,到三條街仔路以外的公車牌仔,等一班欲去Toscana的專車。
「Toscana?」
「托—斯—卡—尼—啦!」
「托斯卡尼?為啥物是托斯卡尼?」
「啊就彼部電影啊,彼啥物,啥物……『太陽下』彼部啊。」
「托斯卡尼艷陽下?」
「嘿啦,著啦!」仁宏講,伊的目箍紅紅,聲音嘛齆齆,一看就是值夜班的時攏咧睏,「我看伊就是看過彼部電影,甚至連看就攏無!就眠夢欲去Toscana。」
想袂到,一个大樓的夜班保全,咧講『托斯卡尼』的時陣,煞是講Toscana。
「啊彼號——許禎諾?敢是一个人蹛遮?」
「已經踮遮欲三、四十冬,比我的年歲閣較久–囉。」仁宏接紲講,「聽講𪜶囝攏無欲共管,講逐個月固定匯款五千,按呢算講有照顧,連來就毋捌來–過呢。」
「有影抑無影?」阿標伯問。
「有影啦,閣有法度假?因為乎,許婆這个人,有淡薄仔彼號,彼—」
仁宏那講,那佇鬢邊用二指踅圓箍仔。
「莫怪我無共你提醒–過,」仁宏的聲音雄雄降低,「你若惹許婆袂爽,伊會『放狗咬人』喔。」仁宏講了,煞笑甲。
阿標伯聽著,煞無綴咧笑,只是真嚴肅的表情,蓋成咧思考啥。
這時,你就愛知影阿標伯的個性,人講莫,伊就干干仔欲。
經過幾若工的探聽,閣一段時間的追蹤,阿標伯總算是確認許婆的一寡資訊。
許婆,年歲八十五,孤身老人,蹛咧七樓,公寓是慈濟用專案替伊付錢的。
阿標伯,年歲七十,仝款孤身,拄搬到十樓,規年的公寓租金拄仔好會當抵0050的股仔囝。
照常來講這兩人,永遠無可能有牽連,永遠無可能。
不而過阿標伯實在是感覺許婆可憐,實在是毋甘,實在是……你莫講,檢采閣有一屑屑仔好奇,或者是少年人咧講「獵奇」的心態。
總是,咱袂當共所有的人攏當做聖母、聖人,人攏會因為好奇想欲探聽別人的祕密,毋過有時仔,探聽著祕密了後,閣會開始同情。
反正,佇台中西區秋天的一工下晡,公益路和公正路的十字路頭,公益站的公車牌仔下跤,已經等待Toscana十冬外的許婆,閣有拄到台中四禮拜的阿標伯,總算頭改講話。
這時,許婆坐佇公車站一張已經退色,閣予日頭曝甲脆脆的塑膠椅仔頂面。
日頭在天,許婆頭犁犁坐佇遐毋知咧想啥,阿標伯沓沓仔倚近,無聲無說。
「你來矣喔?」許婆問,這時阿標伯才看予清楚,原來彼个塑膠橐仔內底攏是貯魚飼料,一粒、一粒,櫼櫼做伙。
「我?」
「你啊,」許婆應,「你連你家己是啥人攏毋知喔?」
「毋是,你哪會知影我是啥人?」
「我毋知啊。」
「啥物?」阿標伯一時毋知欲講啥,伊淡薄仔後悔矣。
「只是逐工攏會看著你,煞煞去,莫管遐濟,你嘛欲等車?」
「欸,嗯,算是。」阿標伯揣一位坐落,是公車站本底就有的白鐵椅條仔,佮許婆上無有兩个人的距離。
「所以你到底是毋是欲等車?」許婆問。
「我是,是,好奇爾爾,聽人講妳逐工攏來遮等車。」
「是喔,好奇喔——我有欲去的所在。」
「是喔?」
「是啊。」
風吹過,秋天下晡的台中猶是翕翕,這時的車真少,大路邊干焦鳥仔咧啾啾叫,一聲、兩聲。
「所以你咧創啥?」阿標伯猶是繼續
問矣。
「我咧飼魚仔。」許婆講。
「魚仔?」阿標伯那講,那看著掖甲滿四界的魚飼料,紅紅的魚飼料。
「你無看?閣過一陣仔,等遮–的魚仔大漢了後,我就欲共𪜶總送去Toscana。」
「喔,Toscana……」
「托—斯—卡—」
「我知,你免講。」
一霎仔的感覺,阿標伯感受著離經,閣參淡薄仔笑詼。
「嘿、嘿—」許婆嘿嘿咧笑,蓋成偷提媽媽十箍買糖仔餅的細漢囡仔。
「好奇囡仔,好奇囡仔。」許婆講。
彼暗,阿標伯倒佇眠床頂,反來反去,伊猶是袂放心看著像許婆遐老的人,逐工過彼款生活,若是有一工雄雄發生啥物意外,彼欲按怎辦?
為啥物仁宏,為啥物逐家攏感覺這無
要緊?
想袂到,我活到七十歲,才想著欲去關心別人。阿標伯想。
阿標伯逐工攏有固定的節目,第一件就是早起天猶未光,先來啉一杯燒豆奶,閣來,早時仔讀報紙、散步,中晝食素食自助餐,了後睏晝半點鐘,起來啉一杯咖啡,提神顧腦,下晡去揣許婆開講,當然,和許婆是無法度有真正的開講,總是消磨時間,一直甲暗頭仔轉去。
暝時是阿標伯上痛苦的時間,因為一个人毋知欲創啥,年歲傷大,已經無法度駛車,若逐工揣仁宏開講,久矣人嘛會𤺪。
應該趁少年時加培養一寡興趣,若無,閣十冬,凡勢閣五冬,袂振袂動的時陣……類似的問題親像惡夢,佇阿標伯頭款內踅玲瑯,走袂出去。
若照許婆的話來講,阿標伯這是來陪伊飼魚,等車。
一工下晡,阿標伯提兩罐涼–的去揣許婆,一罐予伊家己,一罐囥踮許婆邊仔。
「你哪會閣來矣?」許婆問,看著阿標伯笑甲真歡喜。
「啊就閒閒啊。」
「是喔。」
「是啦。」
阿標伯共飲料罐的搝環仔拍開,清脆的聲音明顯,伊無咧看許婆,毋過仝款的聲音傳來。
我竟然和一个痟痟的人做朋友矣。
阿標伯心內想,毋知講家己看起來真
歡喜。
又閣是恬靜的秋天下晡,許婆雄雄講:「你喔,就是這款個性,鐵齒銅牙槽,有啥代誌攏按呢鬱佇心肝頭,莫怪逐工攏嘛無歡喜。」
「啥物?」阿標伯驚著,許婆哪會知影伊?
阿標伯斡頭,看著許婆這時已經毋是咧飼魚,只是跍咧塗跤,若像咧摸一隻啥物動物,那摸那講。
阿標伯想起仁宏講–過的話。
「你就愛較乖咧,乎?」許婆講了,共另外一个塑膠橐仔開,內底是人自助餐食賰的骨頭,「外口攏是歹人,𪜶攏烏漉肚、烏心肝,拄著歹人就愛共咬!知影–無?」
你莫講,阿標伯若親像真正聽著一隻黑狗兄吠兩聲共許婆應好。
彼工暗,又閣是無眠,又閣是落到一樓揣仁宏開講,聽伊講一寡五四三的,啥物某乜人𪜶露台曝的內褲飛去,某乜人飼的狗仔實在傷吵,閣有地下室的機車去予人烏白徙位。
當然,阿標伯嘛是照常,無致無意問起許婆的代誌,或者是講,欲聽有關許婆的故事。
所以咱這馬才知影講,原來許婆毋是真正的孤單老人,當然,你若準欲共𪜶彼不孝囝算入去,但是仁宏毋是欲講遐–的。
伊是欲講遮–的。
「既然阿標伯仔,你攏知影許婆有一个不孝囝矣,你就毋捌想過許婆的翁,是走甲佗位去?」
「嘿乎—我真的毋捌想過。」
「聽講喔,許婆𪜶翁是駛thoo-lá-khuh–的,走半暝,啊就有一改,哇,註死–的,無法度。」仁宏那講,那共做酒菜的豆干捒予阿標伯,「彼陣𪜶囝喔,頭仔欲十歲–呢!我看就是因為按呢……」
阿標伯無講話,一直看桌頂的豆干,一隻胡蠅停佇頂面,雙手直直挲。
阿標伯規暝無睏。
「按怎?哪會一个面懊嘟嘟?」許婆問。
「無啊,哪會懊嘟嘟?」阿標伯應。
「看你的表情就知啊,我就毋是悾–的。」
許婆講了,阿標伯煞定–去,伊的表情定–去,伊的聲音定–去,連伊的喘氣攏無張持定–去,然後伊問許婆:
「那按呢我問你,為啥物逐工攏來遮等車?」
「我欲去Toscana啊。」許婆表情輕鬆,輕鬆回答。
「為啥物欲去遐?」
「為啥物欲去遐?」許婆嘿—嘿—笑,「猶若無欲去佗位?」
阿標伯雄雄感覺真受氣,伊知影許婆凡勢就是按呢,但是……但是伊毋知影為啥物。
「你逐工按呢!你!你……」喘氣,「你攏袂感覺艱苦?」
「哪會艱苦?」
「因為你根本毋知影,彼班車到底會來抑袂來啊!」
「到底會來抑袂來——彼一定袂來的啊!」許婆講,綴咧旺聲,「彼班車哪有可能會來?」
「哪按呢,你為啥物閣愛佇遮等?」
「啊就等看莫會來–無啊。」
阿標伯一時戇–去,毋知欲按怎應。
許婆講了,閣是嘿—嘿—笑。
阿標伯這馬確定,伊真正是去予當做白痴,無的確,伊真正是一个白痴。
兩三个人對路口行過來,看起來是欲等車轉厝的學生。
「你是毋是欲轉去矣?」阿標伯頭仔欲徛起來爾爾,許婆就問伊。
「嘿啦,欲來轉矣啦。」
「轉去佗位?」
「轉去,啊就,就轉去啊,猶若無欲去佗位?」
「我是欲問你,轉去佗位——」
看阿標伯無回應,許婆嘛徛起來,「按呢我嘛欲轉去矣。」那講,那共塑膠橐仔小可整理。
「我看喔,凡勢閣過幾工就來啊。」
許婆講。
閣轉工,阿標伯無去揣許婆,閣再一工也無,三工了後,阿標伯接著一通電話,講老同學佇台北欲辦一場同學會,愛伊一定愛到場。
兩禮拜了後的半暝,阿標伯雄雄睏醒,坐佇眠床邊,一直等到透早欲啉豆奶的時間,伊坐電梯,落到七樓。
得獎感言!!ヾ(*´∇`)ノ
舊年咧寫的時陣,總是感覺寫出來的物件佮家己有一段距離,今年總算有一寡改變矣。
感謝朋友支持,感謝詠智佮ian總是願意接我敲–來的電話,嘛愛感謝家己超過半冬無閣啉酒,檢采這是我頭擺共酒囥甲過期。
佇遮閣一改感謝《聯合文學》雜誌,予咱有這个機會會當投稿。
上尾,無論你是siáng,向望你一定愛繼續寫落去🫵🫵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就算是彼寡無仝–的,總是有相𫝛的所在,嘛有互相理解的彼一工。原底咧寫的時一直想著Waiting For Godot,毋過書寫的對象毋是家己,若用烏色笑詼的角度去寫心內會袂得過,驚好,上尾總算是較理解阿標伯佮許婆心內咧想啥物啊。
Q 恭喜您二度獲獎。您對老年人心理的刻畫相當立體,故事中的主角有原型人物嗎?
A 舊年轉去花壇,才發覺阿媽已經淡薄仔侗戇,年初搬去一棟佇舊商圈的大樓,便若天拆箬隨起床,就會看著許婆,因為足捷看著,一寡物件就按呢佇頭殼內沓沓仔發酵。原型是許婆佮生命中的一寡老大人,向望有一工會當寫出遐–的故事。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阮厝主欲共我起厝稅,明年愛加納幾若千箍,可惡啊。
重磅點評| Pha̍t去 /王羅蜜多
這是一齣荒譀的心理戲,目前台語小說的題材猶誠罕得有。
小說角色素素仔三个爾爾,主角是七十歲的阿標伯仔佮八十五歲的許婆,中年保全仁宏算是配角。
戲文內意大約是按呢:阿標伯仔死某孤單一个,本底四層樓仔的租客也退了了矣,厭氣兼無伴,規氣走來税佇公寓十樓。
伊参許婆的因緣就對遮開始。這个老阿婆逐工拖一跤大皮箱,親像欲出國去。經過了解,是去公車站牌仔,聽候「托斯卡尼」的班車。紲落,閣發現伊佇公園飼無形的魚佮狗。
大樓保全(守衛仔)講許婆頭殼pha̍t去矣,莫插伊較順,無疑悟阿標伯仔愈講愈刁持,绁繼續去關心伊。啥人(合音siáng)較無議量、無目標、失去人生意義?看起來,阿標伯才是pha̍t-tái去的人。
作者誠𠢕(gâu)講故事, 敍述趣味、 鋪排靈活,對老人書寫不止仔内行氣。尤其台語字句活活跳跳,閣兼有特殊的創詞。比如「老查某癉」,是誠有創意兼合軀的字詞。
故事中有一寡鮮沢的內容,是台語文作品較少看到的,譬如「托斯卡尼」、「0050的股仔囝」,現代閣趣味。台語文學愛納入當前社會現實,愛有創意,愛向前行,這个少年作者誠是會呵咾得。
舊時代的台灣老阿婆, 名做「許禛諾」。這跡淡薄仔「礙虐」(gāi-gio̍h), 不而過, 小烏雲袂遮大面光。
看過小說,紲落看家己。我經常跍踮路邊看一簇野草搖幌十分鐘,看兩群狗蟻相咬二十分鐘,這陣半暝三點,猶佇Seven寫文。逐時透早四點起來散步的前輩講我pha̍t去矣,毋過,到底是伊pha̍t去抑是我pha̍t去?
註:pha̍t-tái,pha̍t去,表示頭殻歹去。是日常用語,查無源頭,懷疑是台灣人自創的、日式氣味的台語。
王羅蜜多
淡江大學中文系畢業,南華大學宗教學碩士。曾獲台灣文學獎台語新詩金典獎,小說、散文創作獎,金鼎獎優良出版品推薦。已出版華語詩集、台語詩集、台華語混搭散文詩集、台語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散文集等計十三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