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黑潮島嶼》破除了白色恐怖題材過於沉重的既定印象,劇中著重描寫1950年代新生訓導處的一群政治犯,如何在克難環境下,成立一座給予人們希望的醫務所。特別的是,觀眾看得到像醫療劇的手術環節,也有像荒島求生的科學機智,以及富有人情味的客家料理細節。該如何定義這部劇的類型?團隊是如何從田調衍生出這樣的作品?本次邀請導演王傳宗與製作人羅亦娌,分享這六年來的創作歷程。
為白色恐怖題材尋找新路線
王傳宗回憶2018年時,發現一張綠島新生訓導處醫務所的老照片,當時他對這張老照片生出許多疑問:為什麼我是到三十七歲才知道這些人的經歷?這段他從未知道的「空白」發生了哪些事情?
王傳宗依循米果的網路文章〈曾經,火燒島有最強的醫務室〉,找到顏世鴻醫師撰寫的回憶錄《青島東路三號》,接著大量閱讀其他難友的回憶錄,還拜訪胡子丹、張常美、蔡焜霖等受難前輩,展開「滾雪球式」的田調過程。
王傳宗習慣透過打字抄寫,將口述、自傳的「歷史材料」,消化吸收成自己的「創作材料」,但他並非抄寫全部內容,而是篩選能勾起共鳴的段落。他舉例,有段口述提到七、八十歲的老媽媽,辛苦乘船到綠島找兒子,卻不小心跑錯監獄,旁人也沒提醒那位老媽媽,便因此與兒子錯過。有時他讀到這段,仍會忍不住哽咽。
「你要想像五十年前的綠島,一位老媽媽要花多大的心力才能跟兒子見上一面。」王傳宗說。
類似的口述片段經由王傳宗篩選、抄寫,最後集結成厚重的「聖經」,每當寫劇本卡關的時候他便回頭翻聖經,很快就知道如何寫下去。最終,他完成了《綠島先生》劇本,獲選107年度公視戲劇孵育計畫,是《星空下的黑潮島嶼》的前身,但兩者基本上是完全不同的故事。《綠島先生》以類似編年史的方式鋪展故事,聚焦在醫師政治犯身上,不像現在的版本是以農民之子阿貴的視角出發。
《星空下的黑潮島嶼》導演王傳宗
《星空下的黑潮島嶼》製作人羅亦娌
王傳宗與劇組在2022年於臺南岸內影視基地搭景,準備開拍作業,不巧遇上疫情與資金問題,停工了兩個月多,在煎熬下決定停拍,與製作人湯昇榮和鄭凱駿另尋資金。
就在這個艱困時刻,羅亦娌剛忙完《茶金》製作,得到加入的機會。她笑說早在前幾年就聽過《綠島先生》的案子,感謝老天讓她在適當的時機加入團隊。此刻也出現另一個轉機,作品得到客家電視臺挹注資金,開啟重生的第二階段。
然而接下來的首要之務是調整劇本,設法讓看似沉重的題材,能被廣泛的觀眾接受。羅亦娌找來《茶金》的編劇團隊,眾人腦力激盪各種可能性,最後收束出幾個重要元素,包含當時環境有許多醫師,所以會有醫療元素;當時綠島物資匱乏,因此能融入科學性的生活小智慧。
「我們還希望作品能包含人道精神,讓觀眾看到人們在面對黑暗時,會誕生出哪些人性的曙光。這也是導演一直以來想說的核心。」羅亦娌說。
這也是為何《星空下的黑潮島嶼》是以溫柔的口吻描述新生、軍官、島民與家屬之間的互動,互助也好,誤會也好,如劇中胡昊處長的臺詞:「我們大家,都是在這座小島上受苦,何必互相刁難呢?」
就這樣奠定了《星空下的黑潮島嶼》以醫療、科學與時代劇作為包裝的外衣,開啟臺灣戲劇的新路線。
劇組於臺南岸內影視基地忠實呈現「新生」們的生活樣態
重返時代的幻術
由於作品需要考量科學、醫療、歷史等知識的正確性,因此團隊找來顧問負責糾錯,從劇本產出到道具細節等,幫忙把關有沒有出錯。
不過現代人畢竟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時空環境也大不相同,團隊能做的是盡可能地考據並重現合理的模樣。
羅亦娌分享道,縱使團隊做了許多功課,劇中新生描繪星空圖、製作小提琴的橋段仍會被討論是否為虛構,但這兩段情節其實都是有所本地參考自博物館藏品與口述資料。
羅亦娌指出,現代人常忘記時間的影響力,「想像看看,你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書讀得不錯、有音樂才華,但是必須關在綠島十五年,什麼事都不能做。你當然有非常多時間製作一把小提琴,達成我們難以想像的事情。」
如同劇中引用胡子丹說過的話:「你不殺時間,時間就會殺死你。」
王傳宗與羅亦娌開玩笑說,這句話套用在美術組身上就變成:人家花十幾年達成的事,他們得在一個禮拜趕出來。
美術組經常達成不可能的任務,讓羅亦娌驚呼不可思議,例如美術組竟然為了只有一顆鏡頭的仙女棒,埋頭研究1950年代的火藥,自行調配研發,另外劇中製作客家月光餅的料理環節,也是美術組看著食譜設法復刻製作出來的餅。
美術組拒絕買現成,堅持手作的「職人精神」,讓羅亦娌直呼:「這就是拍時代劇最痛苦跟迷幻的地方。」
縱使團隊會處處徵詢顧問意見,但王傳宗賣關子地說,劇中有個細節是他不得不跟歷史顧問林傳凱「唱反調」的地方——答案是南日島戰俘剛下船的衣服。根據史實,南日島戰俘登岸綠島時應該已換上新生制服,但王傳宗仍安排戰俘穿解放軍軍服,凸顯這群人剛從戰場回來、傷痕累累的模樣。
「畢竟我們不是拍紀錄片,我們是呈現時代縮影的戲劇。」王傳宗說道。
除此之外,團隊大都按照史實與顧問意見,盡可能重現吻合的時代細節,就算是鏡頭不會特寫的物品也力求逼真還原。在拍攝殺青之後,他們邀請前輩參觀醫務所場景,讓前輩驚呼簡直像回到過去。
然而殺青之後,這些用心製作的道具得面對如何處理的問題。目前臺灣尚未有完整的片廠能夠收納道具,因此《星空下的黑潮島嶼》找到的作法是捐贈給國家人權博物館,未來民眾也有機會透過道具展覽品,體會劇中身處威權時代的感受。
主角阿貴手上的仙女棒,是由美術組研究1950年代的火藥,自行調配而成
沙灘嬉戲與濡濕的淚水
以白色恐怖題材做創作,不免需要思考軍官角色的刻畫方式。王傳宗坦承從受難前輩口中聽到的軍官,通常是負面形象,但田調資料又缺乏軍官方面的說法,所以在創作軍官角色的時候,確實會感到兩難。
然而王傳宗還是回到人道關懷的核心,思考這群面貌模糊的軍官,「我在田調時看過一段話:『你們是一群無用之人在管理有用之人。』無用之人指的就是軍官。」
王傳宗從這句話感受到這些軍人,自知與高知識的新生相比,自己既沒受到良好教育,又無法回到家鄉。透過軍人的悲傷情緒,王傳宗得以塑造出有血有肉的軍官角色群,有像是與新生有交情的李迪、宦途不順的蕭處長、相信人性的胡處長,以及類似反派角色的趙主任。
王傳宗笑說,畢竟這是戲劇,難免需要反派角色,但他還是想呈現人性的複雜面,讓觀眾看到趙主任也有他的苦衷。
羅亦娌則分享塑造劇中角色時,勢必需要折衷討論:「一部劇的時間有限,我們難免會需要放大或弱化某些人物的性格,但最終我們想表達的是,無論你是這片土地上的誰,你都有自己的故事與難處。我們說的是人性的故事。」王傳宗也坦承,處理白色恐怖題材,難免會觸及原諒與否的課題。他認為創作者無法替任何前輩代言,但他能做的是如實地闡述自己的感受,而他感受到的是在綠島的人們如何生存與溝通。
特別是溝通這一點,王傳宗從蔡焜霖前輩身上感受特別深。他描述第一次與蔡焜霖見面的情景,「你能想像一個九十多歲的老先生,坐在嘈雜的咖啡廳跟你說關在綠島的往事嗎?」
劇中的人物、場景與故事元素,都是由許多前輩的歷史經驗集結而成,讓觀眾得以看見當時新生與軍官在綠島生活的衝突與關懷
在那次相見之後,王傳宗時常與蔡焜霖聯絡請教問題,而蔡焜霖也會關心製作進度,尤其是資金不足時給予許多鼓勵。好不容易,作品終於重啟開拍,王傳宗想邀請蔡焜霖與演員見面,卻聽到蔡焜霖說身體不舒服。
「他當時還很爽朗地說,等我個幾天,很快就會見面了。」想不到幾天之後,他們就收到前輩離世的消息。王傳宗提起這件事時,仍會覺得有些遺憾,「我們某種程度是在跟時間賽跑,希望前輩們也能看到自己的故事呈現出來。」
羅亦娌分享蔡焜霖曾在東海小島的白沙灘,留下一段感人的文字:「東海小島的/岸邊白沙上/我濡濕著淚水/與螃蟹嬉戲」。她希望大家能仔細想想,這段話透露的是怎樣的情緒,「我們聽前輩分享往事就像在看『嬉戲』的過程,但實際上是有『濡濕的淚水』。」
羅亦娌接著說起邀請另一位九十多歲的蘇玉鑑前輩與團隊見面的經驗。前輩本來在電話中表示天氣炎熱,能否穿短褲,她當時回覆當然可以,舒服自在就好,沒料到當天前輩穿著正裝出現。
「看得出來前輩是多重視與團隊見面的事情,把握能告訴大家故事的機會。」羅亦娌說。
劇中有大量醫療、科學、歷史知識,力求正確與還原之外,劇組也在歷史材料尋找「空白」,並發揮想像、填補細節
在歷史的空白處,填入創作的想像
然而當問到創作的自由度,是否會因這些第一手的歷史記憶而限制想像的可能?王傳宗回答,創作者能夠做的事情是在歷史材料中尋找「空白」,例如口述文字可能只簡略提到有進行過手術,但實際上如何進行、針線怎麼拿到手等等未說明的部分,是創作者發揮想像力的空間。在這些空白的區間,他不認為創作者會被田調限制,而是受惠於田調給予的扎實背景。
羅亦娌則補充,小心地不對標到真實人物,是創作的重要原則。因此觀眾看到的人物、情節與各種故事元素,都是多位前輩的歷史經驗集結之後,加上團隊在空白處填上戲劇想像的成果。
兩位也笑說,團隊經常為了這些「空白」討論許久,像是取出子彈的手術場景,當時為了該不該挖到血管、要不要針線、針線從哪裡來等細節傷腦筋。
「你可以很簡單,單純拍攝拿刀、子彈挖出來的樣子,但這樣就會缺乏戲劇的張力跟層次感。」羅亦娌笑著為這次的創作歷程下總結:「這是一趟痛苦與想像交織的過程。」
回顧起來,王傳宗認為《星空下的黑潮島嶼》只處理了1951年到1955年之間,但是綠島新生訓導處的歷史還很長,還有許多故事未說完。而當這類型題材的作品無法得到商業電視臺的投資時,就會相當需要一個公共頻道或族群電視臺來支持,讓優秀的作品能藉由戲劇「破窗」,讓更多觀眾願意接觸這類的戲劇題材。
羅亦娌覺得戲劇存在的其中一個意義,是能讓人們交流與對話,「回到創作的初衷,我希望能夠有一個好題材,透過故事傳達給觀眾朋友,讓大家看到:我們都是在同一塊島嶼上面生活。」她總結道。
正如《星空下的黑潮島嶼》所暗示的,坐落在汪洋的島嶼看似孤立,被暗潮洶湧的潮流包圍著,但只要人們不放棄希望,彼此互助就能提高生存機會。
如今這部孵化了六年的作品交到觀眾的面前,團隊希望無論觀眾來自哪裡、對那段壓抑的歷史了解多少,都能順應劇中的角色在面對黑暗時刻,閃爍出光明的人性,好比仰望夜空的點點星光,提醒著人們希望永遠都在。
文│班與唐
著有歷史小說《食肉的土丘》、《安雅之地》,合著《文學關鍵詞100》等。寫小說之餘經營YouTube、podcast「熬夜的便當」。
劇照來源│客家電視臺
攝影│林昶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