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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光】十年日記,半世紀記憶:陳中統前輩談獄中日記出版

by 汪倩妤

採訪這天,陳中統前輩是自己開車來園區。高齡八十八歲的他,精神奕奕,步伐緩慢,卻仍穩健。前輩邊走邊分享,自己最近開始固定去健身房運動,「肌力還是要維持,不然老了之後衰退很快。」言談間的神情,依舊堅定自適。

著│ 陳中統
出版│ 國家人權博物館

日記作為一種歷史的見證

先將時間回溯至半世紀前。1937年出生的陳中統,1969年因主張臺灣獨立、涉入政治案件被捕,當年僅三十二歲。

如今再談起當年入獄的緣由,前輩將這段經歷看得淡然:「人生其實都是一樣的,在裡面十年,和在外面十年,一樣都是做醫生,只是裡面沒有錢而已,也救了很多人,你在外面沒辦法救到這些人。我是這樣想的。」

不過,當年在獄中的生活,還是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而這些時光,前輩寫進了他的日記。從入獄第一天,他便執筆寫下日記,直到出獄,一寫就是十年。

在獄中偷偷寫日記,並保存至今,並非易事。陳中統回憶,當年他把日記藏匿在病歷裡,或夾進書裡,趁與家人會面時,偷偷塞給他們帶出去。這些行動潛藏巨大風險,只要被查到,後果可能是加刑,甚至更嚴重的懲處。「不過我沒有覺得辛苦,只是怕被抓到而已。」陳中統透過這樣的方式,將十年間的日記,幾近完整地帶出監牢、留存下來。

陳中統在1979年出獄,後來回到父親開設的中和診所(朝安診所)執業,直到退休。2014年國家人權博物館開始籌備後,他便時常來這裡擔任志工、帶導覽參觀等活動。後來,人權館黃龍興組長向他提出邀請,希望能出版這本日記。黃組長長期研究政治受難者的日記,認為這些原始的書寫,對轉型正義和歷史重建至關重要,鼓勵他將這些日記整理出版。

沒有預期的出版

在黃組長和人權館的努力推動之下,半世紀後,這些手稿以《陳中統獄中日記:1969–1979》之名問世。這份書寫,終於穿越過漫長的時代,將陳中統當年在獄中的所見所思,重新帶到世人眼前。

這份日記的出版本身,同樣是一項艱難的任務。「出版的第一步,是把日文翻譯成中文,這就花了兩年。」陳中統說,他在牢裡習慣用日文寫作,一方面因為求學背景,另一方面也因日文不易被獄警識破。此外,面對獄中嚴格的搜查,陳中統在日記加了諸多代號與暗語,在翻譯日記時必須一一解密辨識,也是一大挑戰。

對此,陳中統坦言,這份累積長達十年的手稿,其實從來沒有出版的計畫,「在牢裡沒有想過,出來之後也沒有。」

「這些日記其實很瑣碎、沒有系統性,就是因為我沒有要出版的想法。」陳中統說,當時的他只是想要留下一些紀錄,或許能作為回憶錄的資料,「我前幾年出版的回憶錄《生命的關懷》,就參考這份日記。因此,這些文字只是敘述性的紀錄,不是感性的書寫。」

不過,細讀這部日記可以發現,陳中統的文字裡,既有受難者的第一現場,也帶有旁觀者的冷靜。陳中統很清楚,在獄中負責醫療工作的他,比起很多獄友,身處相對有利的位置——既是政治犯,也是醫生,與受難者和管理者都有交集,「所以我知道的事情會比別人多一些。」而當年獲悉的資訊,也在日記裡留下珍貴的紀錄。

這份跨越十年的書寫,也曾數度中斷。「其實很多事情都沒有記錄下來,像是泰源事件當下,我沒辦法寫,還有獄中最後幾年常喝酒,也比較沒有心情記錄。」這些沒有記錄的「空白」,其實反映著書寫者當下的情緒與狀態,更是日記作為史料研究的可貴之處

獄中的書寫

此外,陳中統也解釋,同樣作為在牢中留下的文字紀錄,家書和日記是完全不同的,「日記是躲在棉被裡寫的,家書是公開在桌子上寫的,完全是兩回事。」

比如,家書的內容多半是身不由己的,「只能說好的地方,說自己平安、關心家人,總是這些,別的都不能寫。」且家書是有限制的,寄出前必須審查,且字數只限兩百字,「我們都會偷偷超過二、三十字,反正在裡面閒閒的,就會在那裡算寫了多少字。」

「日記就是當下的紀錄。」陳中統強調,和事後書寫的回憶錄不同,回憶錄是事後的反思,日記則是即時的紀錄,因此沒有太多的修飾。

而日記的功用,除了記錄,也是一種緩解。在漫長苦悶的獄中生活,陳中統坦言,當時必須將這些經歷寫下來,也是因為「寫完之後,心情比較開闊一點」。

五十年前的的日記,如今已成了時光膠囊,回頭重讀,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感觸?陳中統笑說,人其實是很健忘的,有許多事他讀了日記才想起來,「裡面寫到我養貓、我太太生孩子、獄友自殺,以及日記最後記錄的政治犯名單,都是印象比較深的事件。讀起來不能說有趣,但對我來說,還是滿有意思的。」

繼續書寫生命的歷史

《陳中統獄中日記》的出版,不僅為白色恐怖與轉型正義提供珍貴史料,也提醒後人,歷史不只是冷硬的事件脈絡,更是個人生命的痕跡。陳中統認為,這本日記的出版,對他個人意義是其次,「對這些學者和研究者來說更為重要。」

除了日記,他也將當年的起訴書、答辯書、記事本,以及友人吳耀宗送來的資料檔案,悉數捐給人權館。「我們都知道,一旦自己過世,這些東西可能就會被丟掉。」與其讓這些文件消失,不如交給能好好保存的人。

「還是會感謝自己當年有寫下來,也很感謝黃組長的用心,以及人權館歷任館長的支持和鼓勵,我把這些東西都交給他們保管,讓他們能夠繼續從事這方面的研究。」

而五十年後的現在,他仍在寫作。前輩分享他最近正在寫回憶錄,「我才剛開始寫而已,這次想寫的是比較有趣的生活回憶。」

採訪最後,陳中統帶我們走進當年待過的牢房與醫務室。鐵門吱呀推開,眼前是牢房、斑駁的牆壁,還有泛黃的病歷桌。陳中統淡淡地說:「五十年來,這裡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彷彿進入的,不只是他的過去,而是一段被封存的歷史場景。

就如那十年之間的獄中書寫,經過五十年的沉積,這份日記已不僅僅是個人的自剖,也成為歷史的證言。當後人翻開這些文字,就像推開一扇門,看見一個人在高牆之內如何維持自我,也看見臺灣如何一步步走過幽暗,迎向光亮。

文│汪倩妤

1992年生,現為自由編輯。喜歡透過書、雜誌和旅行推敲世界的輪廓

攝影│林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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