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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沿著貓的伏線看見什麼:讀李筱涵《貓蕨漫生掌紋》

by 凌明玉

李筱涵書寫成長過程某個部分近似班雅明無法返回的柏林,卻不若班雅明的決絕不自由毋寧死,她寧可失去做為孩子的想像和自由,即便那樣的童年只有一次,永遠失去也無法挽回的喟嘆不斷出現在《 貓蕨漫生掌紋 》這本散文之中。

閱讀李筱涵的新書,微妙地讓人聯想到班雅明筆下的柏林童年。

柏林之於流亡法國的班雅明是回不去的時光墳場,他書寫童年細瑣印象彷彿悼文,戰亂讓他必須在柏林和自由之間選擇,當他選擇後者,他明白將要永遠失去原鄉失去童年所有。李筱涵書寫成長過程某個部分近似班雅明無法返回的柏林,卻不若班雅明的決絕不自由毋寧死,她寧可失去做為孩子的想像和自由,即便那樣的童年只有一次,永遠失去也無法挽回的喟嘆不斷出現在《貓蕨漫生掌紋》這本散文之中。

此書分為三輯:女兒結、人間土壤、緩慢生長,散文以童年和成長歷程為時間軸,上述母親外婆母族生為女性的命定,下至自我如何在女身脈絡突圍而出,旁及文學電影飲食植物及生活諸多瑣碎。書名為《貓蕨漫生掌紋》,貓和掌紋的取材分別出現在輯三緩慢生長之〈貓〉、〈過貓〉、〈掌〉僅此三篇,卻成為整本散文發散的基調,沿著貓的伏線,讀者可以看見什麼呢?

資料提供|有鹿文化

「我喜歡看貓凝望遠方,猜想貓眼曾生出一片生命荒原,在貓步時間軸,俯視在日常邊陲亡命掙扎的人類。」(〈過貓〉)

作者無可遮掩的特質,即使品嘗過貓特有的刮舌感,她仍執著相信絨毛捲曲的蕨葉植物其實像貓尾隱含著善意的訊息;

「在無法相信任何神的時候,我只選擇善良。唯有善良,使人穿越痛苦,來到能愛的地方。」(〈掌〉)

經常在無以選擇並抵抗的命運之前,她仍想學著有如貓那樣柔軟面對自己。廖玉蕙亦在此書推薦序論及作者將書名命為《貓蕨漫生掌紋》,是為「命運非關注定,或仍有人類可施展掌控處,藉由心念和行動,或能在掌紋中漫生出貓蕨般適度的獨立自主空間。」

從李筱涵的第一本著作亦能嗅到九○後作家特有的掏撥己身不畏疼痛的特質,特別是著墨女性主體面對母族命運的變革,以及童年中的手足情感; 將這樣的寫作風格延伸觀看近年來的女性散文書寫,有人習慣瑣碎的鋪陳堆疊拼貼,有人習慣出賣自己出賣朋友隱私像陳情表一樣寫散文,但我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為,寫散文和寫小說的基本動作相仿,語言需要節制。所謂情理法,不僅僅是法制規範,放在散文這個中間文類同樣可以做為度量衡,情感必然永遠大於理與法,不要試圖在散文說理辯論,或是試圖站在書寫的高處去俯瞰至親好友乃至陌生人,他們沒有你手中的筆,無法寫出任何一個字自我讚美甚或為自己開脫。

然而,李筱涵的散文書寫,屬於女性主體的位置卻是低到塵埃裡,經常自我貶抑不勤快不擅廚藝注定是被淘汰的敗家女等等,亦非為人師表的母親眼中的乖乖牌,她描述自己,「我當了一輩子的學生,在家也不例外……母親常常忘記下班。家庭如課堂,她的意念是班規,我跟老爸很早就學會如何識趣的以安靜作為抵抗」(〈繁花〉);作者亦提及父母屆臨退休仍在努力工作,她這麼寫著,「日子湊合著過得挺好,只差生了一個不成材的女兒如我。」(〈膠卷〉),更在梳理母親生下發展遲緩的妹妹後,一路艱辛求醫求神佛,伴隨母親歷經生命波折亦同步接收到女性的艱難;對比妹妹始終靜止在十歲孩童的思維,她寫著,「身為女人,永遠像個孩子是不是更幸運的事?」背負壓力的母親不善表達對應另一個敏思的女兒,卻只是時不時譏諷,她再度寫下,「像我這樣一個無益於家族的廢物,活著好像也只是消耗資源;消逝的話,說不定對家裡還好一點呢?但我始終還是太膽小,尋死的路途裹足不前,苟活到現在。」(〈女兒結〉)。

在童年現場總是將自己限縮在角落,孩童的天真浪漫和邪惡搞怪鮮少在李筱涵筆下浮現,她是乖的同時隱藏痛苦的,她是靈巧的又不能過於顯露聰穎,身為姊姊如此幸運並且幸福是不對的,因為妹妹承擔了生命中所有的殘缺。她這麼寫著,「屢屢進出醫院、月月吞食藥草的我,和智能發展遲緩但身體強健的妹妹;我私以為這是上天公平的交易。/你選擇健康的肉身,還是正常的心智?/我們姊妹各得其一,已是完足,不然還想怎樣呢?」(〈童仔仙〉),作者自忖這場交易她必須付出被擺布的命運,母族的宿命不動聲色落到九零後女生的肩上;但她亦寫到幼時一起去野溪玩水,希望妹妹死去的瞬間,「看著妹妹的紅色小裙浮在水面展開,像蓮花。……沒人記得是誰先鬆的手,一陣強勁水流拉走了妹妹……我無法分辨自己來不及反應的心思是漠然,還是竟然偷偷慶幸了一刻才猛然驚醒……」(〈童仔仙〉),不畏揭露內心的魔性更甚神性的李筱涵,無法輕易以死亡逃避,活著面對才是更為艱難的人生之下,無疑比流亡在外的班雅明更為勇敢。或者連自由都不要的人,也不再恐懼什麼威脅了。

圖片來源:Ingim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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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貓相映襯的情感又是如何呢?當她在〈貓〉一文自忖,「我意識到,這種動物所隱藏的情緒十分複雜……在那個總座落相同位置凝視遠方的絨毛背影裡,必定承載某些生命記憶,以至於牠必須持續跳躍遠望,回應召喚。」此處所言「回應召喚」,可擴及作者於林榮三散文首獎〈童仔仙〉得獎感言:「對我而言,與其說是書寫,不如說是召喚。那些太熟悉的傷痕記憶需要時間熟成,才能煉成剔透的生命樣貌。那是既真實,又夢幻,恍如隔世的真空磁場,用文字再現的還原歷程。」

作者自白書寫童年種種源自於召喚,書寫記憶既是解構也是重現時光的手段,亦如童偉格於此書推薦序提及,「解讀『掌紋』:解讀昔往龐然事景,如何只在它們將要即臨『我』,隱沒於『我』之周遭前,在最近一刻,對『我』現形為『我』童年唯能親驗的。像神祕的眨眼。像『命運』自身,已是一種重複近掠『我』的快門。」簡而言之,或者李筱涵已將自我隱身於童年之後,明明書寫著是自己的童年,卻因為不可迴避選擇的命運,她既恐懼又必須接受回憶的召喚,明知苦痛又無法遺忘那些畫面,她只能不斷重返時光現場。

倘若散文的特性就是散,那麼關鍵則是敘述者獨特的說故事方式,如何聚焦、脈絡結構、將所有看似零碎的細節凝固成整個塊狀,沒有空隙或斷裂,不讓讀者中斷堆疊的情感。或許李筱涵召喚童年的手勢,也如同班雅明書寫永遠的童年遺址柏林,他曾描述幼時住在波茨坦捉蝴蝶,「我越是將自己每一根肌肉纖維調動起來去貼近那小動物,越是在內心將自己幻化為一隻蝴蝶,那蝴蝶的一起一落就越近似人類的一舉一動,最後擒獲這只蝴蝶就好像是我為返歸人形而必須付出的唯一代價。」蝴蝶之於班雅明是捕捉瞬間,從獵捕一隻隻蝴蝶,由昆蟲的死亡展開,蝴蝶的名字被釘在標本上,一個個名字隨著他遠離德國,終生不可能再重返生長之地的記憶,僅剩每年夏季撲捉蝴蝶的瞬間。

然而,當李筱涵筆下的貓也是班雅明童年的蝴蝶。她藉由貓平靜自我,班雅明藉由蝴蝶拍翅的效應牽動思鄉愁緒,她的貓如其人,「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隻貓,或者,其實上輩子是貓」,她不自覺像貓一樣伏低身軀,其實已將自身苦痛攀附於貓之柔軟,而班雅明藉由蝴蝶成為標本的剎那保有永恆的天真。

讀完此書,亦讓人思及散文特質為何?散文又該如何不散,如果意識是水,適時過渡一些詩的意象和小說手法來突圍也是不錯的方式,譬如讓意識往水道匯流,水流的脈絡從蜿蜒,或高低落差,到平靜無波,再從水面看見藏匿的砂礫或一枚附著在水生植物的卵。

當我試圖去發現李筱涵的文字水面下究竟藏有生機幾許?發現挽救回憶的手段可以是誠實的袒露內心,亦能在袒露的過程中又刻意收斂暴露的情感,亦絕望又得永遠保有希望,兩者皆值得期待,正如沿著貓的伏線看見作家的柔軟,也是珍貴的散文之心。

《貓蕨漫生掌紋》,李筱涵,有鹿文化

如貓傲嬌,如蕨柔韌,在腐植富裕的人間土壤,緩慢生長。
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得主、空靈系貓眼少女李筱涵,以微物直觀命運的悲喜哀歡。
 
每株如貓的蕨草得以成形生長,都是因為人生實在好難,好難抵抗掌紋上的巫術——
 
長不大的么妹,長姊不可承受之輕的重責,家族女身串結難解的命運DNA……
人生好難,是帶著無法忘卻的童年五官記憶成長,同步為生存、為社會捏挪自己的形狀。 
人生好難,搭上七年級末班車,坐二奔三,時而是青春女孩,時而是成熟女子,卻常常覺得自己跑得比較慢。
人生好難,忙於在城市尋一處呼吸,吸書,吸貓,吸小物,吸咖啡,吸甜點,吸任一能短暫沉澱心靈的貪歡癖愛。
既然天將降大任、降考驗、降磨鍊於人身,苦己心志、勞己筋骨之餘,百媚女子時動時靜,溫柔也堅強,偶爾尋覓點小小療癒更無妨。

文|凌明玉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碩士。曾任出版社文史線編輯、童書繪本主編。創作文類以小說為主,兼擅散文。小說書寫關注底層生活邊緣人群,探索人性幽微心境;散文範疇著墨城市觀察、看不見的小人物等。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新北市文學獎、吳濁流文藝獎、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等獎項。著作有小說《愛情烏托邦》、《看人臉色》、《缺口》、《藏身》,散文集《不遠的遠方》、《聽貓的話》、《我只是來借個靈感》等。

資料提供|有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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