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脖子痛,痛得像一顆被擰緊的螺絲,在每一次轉頭的瞬間刺出微小卻尖銳的吱聲。
這疼痛有它自己的歷史,像一段沒有註腳的民間傳說。那是許多年前的某個午後,我還習慣將自己扔進球場上,以為衝撞與速度就能兌現青春。那天分數未得,但我重重摔在草地上,肩膀與地面摩擦出的聲音像骨頭開裂的回音。起初只覺得麻,但幾天後,脖子轉動時就像老門軸卡了沙子。
醫生說是頸椎受了傷,夾帶著些微位移,壓迫到神經,也牽連了我整個肩背的肌肉協調。他在我第一次進診間時,拿著一支像吹風機卻能發出急促噗噗聲的氣壓槍,在我肩胛的凹陷處輕壓。我不敢相信那樣的噴射聲竟然會進入肌肉深層,把那些多年的硬結一一逼退。我詢問了一些頸椎的問題,大概激起了他的教學癮,他拿起桌上的骨架模型給我。
「長頸鹿也只有七節頸椎喔,跟你一樣。」他一邊操作,一邊像閒聊似地說。
我從震驚中回神。「什麼?」
「真的。」他抬起頭,眼神透著一點醫師特有的輕鬆:「人、長頸鹿、甚至大多數哺乳動物,都是七塊頸椎,差的是尺寸與角度,還有各自背後的演化壓力。」
我腦中浮現一隻長頸鹿在黃沙莽原緩慢低頭取食的畫面。那麼長的脖子,只靠七節骨頭支撐?那每一節該是多麼巨大、多麼精准地咬合與協作啊。而我這脖子短如逗號的庸俗物種,只是摔了一下,就換來多年無法輕鬆轉動頸部的代價。
我接案的口述採訪裡頭有不少是傳統剪黏、宗教石雕技藝的留存,自然要到廟宇採集才是理想。醫師講解的那瞬間,我突然想到某些鄉鎮廟宇的改建工程。那些曾在我田野調查筆記中,詳細記錄過飛簷、彩繪、屋脊獸的老廟,那些匯集了藝術才情的建築體,如今竟也變成了一種標準模組。廟的形制,宛如硬生生將兩公尺長的脖子硬架在人身之上;七節骨架未改,外皮卻已換了材質、速度、語言。廟變了,但它的脖子,或說那象徵精神支撐的骨架,也依舊只靠那幾節承載嗎?
我開始有點迷惘。身體的疼痛,常引出某種對結構的反思。畢竟我們都活在骨架裡,無論是生物的、文化的,還是信仰的。
得獎者介紹
作者|鄭委晉
作者簡介|近期成就是遇到一個找不到貓的人然後我用貓語呼叫那貓就回答了但很奇怪那個人下次看到我裝作沒這回事——咕嚕嚕哇
得獎感言|最近參加了一個跨越太平洋的線上頒獎,有位得大獎的大德一直說自己不配得獎,我覺得他真的不能這樣說,因為我早起脖子已經很痛了,沒得發言還要聽到這種讓脖子更發炎的發言?所以我一定不會那樣說,但很討厭的是我在那線上頒獎是不能說話的,只有一開始進聊天室「哈囉聽得到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