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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新書】讀陳昌遠《工作記事》

by 徐禎苓

不同於上個時代左翼革命的激昂語調,當代的工人書寫選擇了另一種聲口,抒情且節制。陳昌遠《工作記事》即是。寫的是工人生活,事實上也是工廠之外各行產業、乃至整個社會的流動運作,就像松浦彌太郎朗聲說的:「我們都是螺絲釘」,固守在結構中的某個點上,努力發揮一己之力。

近來,工人學、工人書寫浪一般打在文學灘頭。記得《做工的人》出版時,臉書同溫層洗版狂推,我看過幾篇書評,有評論者質詰披露底層哀辛的故事,到底要將讀者的感動帶往何方?亦有人反思工人書寫究竟是引起大眾共鳴,還是提供獵奇──勞工的痛苦,小資的感動?我總覺得這些終歸菁英式的提問,並沒有完全脫卸身分枷鎖,便想起勞動書寫與知識分子之間的翹翹板關係,在一九二○年代末、三○年代就有過辯證。

那時候國際間正揚起左翼文學之風,工人需要發聲,在文學場上發聲,但書寫者非工人,怎麼代言?那絕非高居廟堂為文呻吟,而是一種革命式的吶喊。高爾基《母親》、小林多喜二《蟹工船》、蔣光慈《短褲黨》、楊逵〈送報伕〉等,戮力敷陳無產階級的苦難與反抗,像把命運逼仄到退無可退的死路後,從胸腔爆炸開來的怒吼。但高分貝的革命音量在戰後轉小,僅零零星星點綴著文學光譜。忽然就來到政黨輪替後的今日,工人依然需要吶喊,法律上的勞改,文學上的報導、代言或自白,工人書寫再次被正視,但不同於上個時代左翼革命的激昂語調,當代的工人書寫選擇了另一種聲口,抒情且節制。陳昌遠《工作記事》即是。
《工作記事》設計了一個帶有儀式性的開場:

粗糙。藍。工作服。管線。扳手。口罩。齒輪連結。耳塞。粉塵。油墨。安全開關。螺絲。班表。閥。安全鞋。燈。按鍵。

警報聲響起,印刷輪轉機開始運作,聽慣了的聲響逐漸變大,無異音,轉速與壓力錶指針升高,金屬與各類材質開始咬合,摩擦,地板震動。像在台北的橋上,有一百輛機車同時在耳邊催動油門。

當一切穩定,巨大的噪音中,我突然感覺安靜。

畫面緩速特寫工人上工前的例行公事,他們逐一檢查、配戴工作裝備,就緒了,踏入廠房,在警報聲響後開工。工廠噪音流洩出來,嘈雜的現代性樂音,配搭機械運作的動態美,將視覺、聽覺放大。當萬事就定,四周的聲音又倏忽被抽乾。這對於工作中的陳昌遠,是假借檢查報紙印刷品質,暗地閱讀,將讀到的字句剪裁成詩;可是讀者端將畫面轉向主角「我」,這反讓主角/工人出場像極了電影opening,勾起讀者的注意力。屏息,故事開始。

《工作記事》中,「工作」是關鍵詞,川流整本詩集的背景配樂是高分貝的機械摩擦聲。生產線上,工人是螺絲釘,各司其職,日復一日。陳昌遠將開篇出現的機具形構精湛的比附:

每一顆螺絲都是被知道的
都必將被鎖入
對應的螺孔,螺紋與鑽床
也是知道其固定的硬度與扭力
或者耗電量,需索的電源中
每一條金屬線都必將

纏繞彼此,輸送已知道的
最大輸出,以及光熱,是電
抵達每一個接點
每一個接點,都是知道了
都必將受焊於極致之上
端與端之間是寂寞而單調的語言

寫的是工人生活,事實上也是工廠之外各行產業、乃至整個社會的流動運作,就像松浦彌太郎朗聲說的:「我們都是螺絲釘」,固守在結構中的某個點上,努力發揮一己之力。陳昌遠形容螺絲釘般的職庶是「具備功用且必須有所作用的/種種部件」,「懸在那麼制式的位子」,「一支起子/把一顆螺絲鎖死/從此以後/它們的日子就在那兒了」。陳昌遠的高妙處在於能從形而下的機械、電流、光熱中透析本質,轉化為詩意的思考。

閱讀上述詩句時,我除了感受到螺絲釘在生產線上的單調、孤寂,順手翻到陳昌遠在〈後記〉裡的描述:時值報紙印刷廠工人,「因為工廠噪音與溶劑的氣味,上班必須戴著口罩、耳塞,與同事溝通靠手勢,不需要講太多話。」如此,更可理解詩作中頻繁出現關於聲音收放的描寫。有意思的是,那個必須手語的畫面,耳朵被隔離於世界之外,身體變成了語言,眼睛必須是明火,不僅要檢查印刷品質:「維修是這樣的,找錯/比除錯更接近愛」,還要感官世界:「那是人與人的集合/當輪廓相切,夾角總是尖銳」,因而詩句裡的視覺性是另一亮點。

陳昌遠善於捕攫城市裡各種尖端物事,賦予新意,譬如:「一座機場在大雨裡成為受困的鳥。/樓廈與樓廈互相露出門牙,暴食日照,/準備於肥厚的夜夢,放送熱的消息」、「夜裡城區中布滿紅色警示燈,它們閃爍存在的尖端,以及徹夜的醒」、「一具電錶在牆上轉著,它是一個家成為活物的象徵。/每一戶的水管都通往下水道,是無光的管,通向被掩蓋的深處,/流水與雜誌,都是人的資訊」……這類新鮮的意象鋪排,在我腦海數度閃現上海新感覺派劉吶鷗的作品,他在〈風景〉道:「直線和角度構成的一切的建築和器具,裝電線,通水管,暖氣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們不是住在機械的中央嗎?」尖端不僅在工廠,也不只有工人在機械裡,都市的人們都一併包覆在裡頭,人心於其中逐漸異化。當時新感覺派疾呼著:文學應該要用現代的形式描寫現代生活,現代生活就是都市、尖端。即使陳昌遠自陳他的詩襲於余光中、林燿德、羅智成,但我卻依稀在《工作紀事》裡,看到新感覺派的薄影。

視覺性還出現在光的著墨上,這本書反覆出現明暗對照。我發現詩集幾乎蟄伏於暗面,夜、黑(如油墨、機械的腔體)對照各種照明、各種顏色的光(如電流、紅綠燈)以及白,但人是立在無光之處,看著燈亮,亮光下的世界既不是文藝復興以來智慧、光明,亦不是愛迪生發明燈泡後的現代性,相反地,他從光看清資本社會裡的僵固、裂縫、崩壞。這是工人書寫中常觸及的思考。面對資本主義,壓在結構底層的工人以身肉搏:「酸液緊抓腳踝,指節/傷口,傷口的傷口/總是發生在一個地方的傷口/這是終於想起自己是人的時刻/以痛覺。」

讀到痛,一九二八年革命轟轟烈烈上場時,戴望舒寫下〈斷指〉,描寫泡在酒精玻璃瓶裡的一截斷指,一截沾了油墨的印刷廠工人手指,提醒知識分子的擔子。但那終究是菁英的擔子,假設那截手指的工人還魂,他要說什麼?做工的人辛苦,但他們的人生並不只有痛,不只保力達B配撒隆巴斯,詩人不卑不亢告訴我們:「我沒有你想像中困頓/我有勞動,也有錢賺,更有招牌/我的廠區就在那條大路旁」,甚至帶著驕傲口吻道:「有時我即喜愛這一刻/帶著一桶溶劑/一副口罩,耳塞,一雙手套/我便能在此獨處六個小時/時間在勞動時是停擺的/當機器運作/我自己也是停擺的」,印刷工人閱讀的時刻,「大量的黑暗與噪音壓過來時/我是安心的。」而末句「我是安心的」正回扣詩集開篇主角「我」在噪音裡感覺到的寧謐,我才恍然那種感覺像手觸到火苗裡的藍芯,那個不燙的地帶。

這或許是陳昌遠工人書寫的特出之處,穿越苦悲,探進藍芯,他告訴你人間世相,而你得抬頭,然後願意看。

《工作記事》,陳昌遠,逗點文創結社

一根起子
把一顆螺絲鎖死
從此以後
它們的日子就在那了

「如果整本詩集是一台壓縮機,我想推進的是對人心的質問。」

藍領的詩,命運的藍調,時間如泥淹覆而來,聽不見遠方與心跳的聲音,幸好口袋裡,除了一把小扳手,還有一小張紙,一支筆。

時報文學獎得主—陳昌遠的首部詩集,勞動者之歌,懸置於社會夾層裡的幽微心事,一冊可以在無止境的生活困頓與機具噪聲下,任意切換虛實、你我的大敘事組詩。

文|徐禎苓

政治大學中文所博士,現為台灣師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著有散文集《時間不感症者》、《腹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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