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梅花鹿與綠美圖
少年在綠美圖醒來時,梅花鹿就在他身邊。
這是少年剛剛夢見的鹿獸,牠跨出夢境,現在昂然在眼前。這隻梅花鹿,四肢脩長,眼珠濡亮,茶褐色的皮毛透出一絲暗紅,瀰漫新鮮的腥臊,在在令少年確定這是真的鹿,而剛才夢裡的牠更真實。
「我夢見你跟蹤雲影,跳過溪流,來到現實世界。」少年說。
「我活在這,我是回家。你,才是這片土地的訪客。」梅花鹿說。
「這是綠美圖,你在幹甚麼,啃書吃?」
「你是來完成暑期作業,在書堆裡找資料,找出這片土地的歷史訊息,就讓我們延續剛剛在夢裡的故事,那才能解決你的歷史作業。」梅花鹿說,「可惜你沒找資料,因為你的病發作了。」
「呵!我是真的生病了,才產生幻覺看見你。」
「你需要魔法治病。」梅花鹿走上前,說,「別忘了,擁有綠美圖,便擁有了魔法。」
「所以我有甚麼病?」
「手機成癮症,每三分鐘要滑一次手機。」梅花鹿眨眼說,「戒斷手機,就是魔法訓練的開始。」
「哪有可能。」
「在圖書館滑手機,開始閱讀,這是魔法的開始。」
少年意識到甚麼,緊張地摸口袋,發現手機不見。他東找西找,還趴在地上探頭,都沒蹤影,手機真的掉了。他有點生氣,那麼重要的東西弄丟,要是每三分鐘不拿出來滑它幾次,生命沒有存在感。他跟梅花鹿吵了起來,他有理由相信眼前的傢伙施展魔法,把手機變不見了。找手機時間超過十分鐘,他的情緒才緩和,過了那個難受的撞牆期,好像還可以,並且聞到空氣中一種咀嚼降真香葉片的橘香味道,那是夏日凝聚之味,也許從不遠的中央公園的植栽傳來的,實則來自梅花鹿皮毛上的味道,牠有莽林之味。
「我跟你借個東西,或許能找回你的手機。」梅花鹿說,「你覺得你身上甚麼是無用之物?」
「我就是無用的人,不會讀書,我爸常常這樣罵我。」
「不讀書不算無用之人。」
「可是我在這裡滑手機,沒找歷史資料。」
「手機是好東西,如果用來找資料,是吸收知識的工具。但是你卻用來玩,用來看那些沒有意義的訊息,不是嗎?」
「說的也是。」少年忽而秀出手掌上的黑痣,「這算無用嗎?」
梅花鹿上前,舔了那顆痣,這是魔法的開始。
一股酥軟從少年的掌心傳來,感受越來越真實,那顆痣顫動了,從少年掌心慢慢移動到手腕,再爬到指尖,它展開鞘翅,伸出翅膜震動,微弱的光芒中迸成一隻七星瓢蟲,才結束少年皮膚上的酥麻感受。梅花鹿說,相傳在西方,少女想要找到如意郎君,可以抓隻瓢蟲,停放在掌心,待牠爬上指尖飛去後,跟蹤去向便行了,這是瓢蟲英文稱為ladybug的由來。少年對這樣解釋,深覺有趣,他身上的痣是活的,一直握在掌心而不自知,現在展翅他去,皮膚留下空蕩蕩位缺,難道這顆痣是魔法的鑰匙,只是他視為無用之物。
「瓢蟲飛得很怪?」少年問。
「牠隨風移動。移動,才是突破的起始。」梅花鹿說。
「可是這裡怎麼有風?」
「那是呼吸,最美好的感受,綠美圖是活的,有不疾不徐的呼吸節奏。」梅花鹿說。
綠美圖是呼吸建築,八座方體建築,全部以銀白色擴張網當外牆,這種布滿菱形孔洞的金屬牆,無礙於風與陽光的流動穿透。少年感覺,那隻瓢蟲彷彿還活在他的皮膚上的痣,他的寒毛,感受到最輕微的風,他隨瓢蟲在綠美圖移動。一座會呼吸的建築,意味著它有生命,梅花鹿要少年注意聽那些穿過擴張網的聲響,不同風速穿過時,帶來高低節奏,輕軟跌宕是水圳聲響,這曾是漢人與平埔族的耕地,然後變成日治時期的飛機場,於是那些急遽呼嘯聲,是飛機引擎聲響。如今它盈滿美好簡潔的聲響,成了翻書之音,浮光細微,有種文字最輕的呢喃。
瓢蟲忽高忽低地飛,牠往高處去,少年沿著迴旋狀的空廊前進,在別緻的文化之森廊道,放了幾本書在那,瓢蟲停駐在上頭,一溜煙鑽進書頁裡。少年深信手機就在裡頭,對他這種從小被父母餵食手機影片就乖順的人,有理由相信最重要的東西就在那。他掀開書,看見瓢蟲循著字串的底下爬,爬過之處,字發出淺淺淡淡的紅光,這是一種遊戲,他竟然順著瓢蟲的路徑讀完了書,而且讀完了幾本。
「我從來沒有發現,讀書是這麼簡單。」少年說。
「想找回手機的念頭是餌,你不過是游在書裡的魚,想要去咬它。」梅花鹿說,「也就是說你是侷限在小池子的魚。」
「這樣也是閱讀呀!就像考試考好,拿到獎金。」
美術館大廳1樓
「不要讓自己侷限在已知的地方,這是危險的。」梅花鹿說,「閱讀是要使人像大海的魚一般優游。」
「我好像懂了些,我待在原地太久了。」
「把自己束縛在已知的地方是危險的,除了綠美圖,它是一個開啟世界的窗口。」
「這太拗口了,但我好像懂了些。」少年又問,「我不懂的是,開啟我的窗口又在哪?」
說到窗口,一朵瓢蟲的紅光從書頁泌出,那本書是《追憶是似水年華》第六卷,生命反覆瑣碎,也如碎玉迷人,像是普魯斯特的鉅著無止無盡,少年沒有讀完它,而是隨瓢蟲追逐到另一本書《莊子》,牠最後竄出來,輕輕飛起了。瓢蟲帶著少年繼續旅程,少年帶著《莊子》前進,空廊空蕩,陽光淡淡,令人有夢境的迴旋,而梅花鹿的蹄聲清晰,他們最後來到了美術館空間。
「這是我的家園。」鹿說。
「這我懂,就歷史空間來說,你曾是臺中盆地的動物霸主。」
「不單如此,我還是會思考的鹿,對我來說,書本是我的力量,知識就是魔法,我得回去了。」
「回去哪?」
「書裡。」
「你哪時候會再回來?你滿有趣的。」
「書是窗口,它連結下一本的書的閱讀,這像是綠美圖的空廊或樓梯,連結不同需求的空間,我會待在某本書直到你發現我。有個故事是這樣,俄羅大文豪托爾斯泰在年幼時,他的大哥給他說了個祕密,只要解開它,這世界從此不再有疾病、貧窮與仇恨。他大哥把這祕密寫在一根『小綠棒』,埋藏在家附近的荒野小溪,要小托爾斯泰去找。」
「你是那根『小綠棒』?」少年問。
「我是『小書籤』而已,而圖書館的書浩瀚似海,你得是出航的船才行才能找到我在哪裡。」
「書太多了,我不可能再找到你。」
「船待在港口是安全的,但那不是造船的目的,你得出航,閱讀可能是風暴的大海,也可能是平靜的島灣,總之你得航向閱讀世界。」
「你有名字嗎?下次遇到你就可以叫你了。」
「名字是我的羈絆,但是對你來說,也許是閱讀的線索,你打開你手中拿著的《莊子》,隨便一頁,隨便一句,讀出來,那就是我了。」
「虛室生白?」少年念出《莊子》裡頭的這句。
「虛室生白,從此便是我了。」
「甚麼意思?」
「心境若能保持虛靜,不為欲念所蒙蔽,則純白空明,真理自出。」
「好像大人在講道理。」
「道理與美,就差在那麼一線之間,如果你能感到受『美』的柔軟,它就不再是硬邦邦的道理了。」
「美在哪?」
「美好往往不是立即看到,得停頓才能體會,你坐好,深深呼吸,深深吐氣,漸漸讓全身肌肉放鬆,用全身的皮膚當作接受器,感受綠美圖充滿了日光與流風。」
文化之森
少年照做,闔眼深呼吸,眼皮下流動微光,筋骨放鬆片刻之後,日光與流風再度來訪,從各方匯聚。綠美圖建構特別,外牆的擴張網透光透氣,光風流入室內,空間澄明,光是這些就撫平少年的情緒,一股無以名狀的平靜爬上心頭,許久他感到有甚麼在四周縈繞,微弱振翅,卻能明確感受那是一隻七星瓢蟲,他舉起指尖,那隻瓢蟲停駐,往下慢慢爬,一股酥軟爬回掌心,豔麗的鞘翅縮成一顆黑色斑點,停在他的掌心變成痣。
如果仔細看,那不是痣,是隻鹿,牠時而行走,時而奔馳。
於是那不僅只是掌心,是一片草莽,掌紋是溪流,隆起的掌丘是淺山,少年低頭觀看自己掌上的變化,那裡因而有了陰影投射。他掌心上的梅花鹿受到了雲影而驚嚇,跳過潺潺小溪。青鱂魚與銀鮈側身的鱗片反光,水聲唱了三遍,風聲唱了三疊,梅花鹿穿過雜林,那裡的天料木的碎玉白花繽紛,牠的皮毛留下降真香的橘香味。隔著一條水聲不歇的小溪,雲影流動不已,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梅花鹿觀看隔岸的某位少年。
所有美好,在於凝觀之後的餘韻。這位凝聚自己掌心的少年,循著梅花鹿的眼神,看見另一位少年——掌中水湄的小少年。小少年抬頭看著天空的雲臉,雲永不停息的變成另一朵雲,而今天雲如此善意,與他凝視,平凡天空多了一些意義,而那朵雲臉彷彿夢中所遇。
這位凝視自己掌心的少年,有種識曾相似,腦海短暫的尋繞,才想起掌中的小少年是誰了。在科博館辦過的活動,館方將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先住民,用蠟像重塑,掌中的小少年是「小來」,一位生活於一千年前,如今長眠於市政路附近惠來遺址的人。那一刻,他懂了,他的手掌是臺中盆地,掌丘是大肚山,掌紋是綿密的溪流,他邂逅千年前的少年。
然後雲朵變黑,終於落成了雨,盆地籠罩在細雨中了。
雷聲大作,細雨潤物,萬物成長,臺中盆地再度得到滋潤。
少年在雷聲中醒來,生命可以是普魯斯特的真實瑣碎,也可以莊子的蝴蝶奇幻,無論如何,少年坐在綠美圖的美術館長椅,他不過是打了個盹,生命似乎有了更長的旅程。他站起來,口袋的手機掉出來,卻沒有撿起來,逕自來到那座展示藝術品前,牠是由各種筏子溪的垃圾物拼貼的立體梅花鹿。他曾參加那條河的淨溪活動,一條穿越盆地的河流,蜿蜒奔流,貼滿陽光碎屑,就像眼前的梅花鹿美好。這時少年感到掌心有股酥軟復活了,他看了看那顆痣,一吹氣,有甚麼飛起來,轉繞幾圈,飛進那隻梅花鹿的眼皮,牠眼裡盡藏了臺中盆地。
少年知道,他終於醒了,多虧綠美圖,他有了不同的旅程。
- 什麼樣的契機,讓您願意參與這次臺中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中美館)試營運活動「打開,我們的美術館」?您在提案時,有提到莊子的「虛室生白」對於這次書寫計劃的思考,有什麼樣的觸發?
中美館前些日子拜訪我時,提到水湳機場舊址要蓋一座新的美術館,那將是非常重要的建築,一個立體的東西,即將拔地而起。
他們希望能夠透過我的小說開展對新美術館的想像。
那地方我並不常去,對它的印象僅止於偶爾經過時會瞄幾眼:一棟非常奇特的建築,像一個純白色魔術方塊靜靜佇立。其實,一開始我完全沒有任何想像,好在主辦法說這項計畫的時程不是很著急,所以我還有一段時間能夠去掙扎、打滾、慢慢醞釀想像,如白色建築一磚一瓦打造起來,我也想知道自己的文字如何開出不同於建築的映射,從而檢視我的文字的力量與可能性。
醞釀的過程中,我想起曾讀過的《莊子》。偶然遇見「虛室生白」一詞,其中的「白」字,我認為很貼切美術館,那棟建築以銀白色的擴張網覆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金屬的質感但不銳利,而是有一點柔和;入夜,它自身散發出光芒,映照周圍。對我而言,它是「白」的具象,如此曖曖發光,我便聯想到虛室生白。起初我將這詞視為這篇小說的重要核心,篤定一切書寫都能從中獲得解釋,但隨著創作上的推展,我發現若一味側重這個典故,反而顯得生硬,於是我轉換方向,從整體氛圍去鋪陳,讓虛室生白僅作為最初的靈感起點,小說在最後吸收了多個元素,它們與這一詞語彼此輝映,讓這個未被透徹的典故,在書寫中仍隱隱發光。
- 在這次合作中,最後要將您的書寫內容濃縮並以燈光投射在建築外牆上,這與以往您的創作十分不同,最大的挑戰是什麼呢?綠美圖的通透設計與自然元素的流動,如何啟發您將小說視為「光」的載體?您又如何把建築的空間節奏轉化為文學的敘事節奏?
對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小說必須先完成,再將內容濃縮後投射到外牆上,這樣的工作像是在寫極短篇,要從三、四千字的篇幅裡擷取片段,既要保留文字的氛圍,也要讓它在被拆解、拼貼時依然能夠成立。我希望這篇文章本身已經有足夠感覺,而當它被投射成拼圖的片段時,也能開展出另外一個小小的視野,這使得最後的成品比我原先預想的更為宏大。
後來中美館很貼心,在夜間進行了投影的嘗試,並拍攝了許多照片給我看。當我看到那些影像時,覺得它們似乎已經脫離了單純的文字本身,它們結合了光影與藝術的語言。這是一種新的嘗試,讓文字從書走出來,成為建築的一部分。
我並沒有特別把小說視為光的載體,但當中美館告訴我外牆上的文字不會太長,但必須具備詩意,能與館方的氛圍結合起來。而我想像,在夜晚,這些文字要承載知識的魔法、虛幻的魅影、夢境的角落,都讓語言產生的不同的樣貌,至此,它變得不再只是擷取小說,而又變成了全新的創作。
- 文中您以小男孩與梅花鹿分別隱喻圖書館與美術館,您是如何找到這樣的符號?在這個追尋與迷走的過程中,您想表達兩種文化空間的什麼樣的張力與互動?
我最初的構想,是一個少年在圖書館裡尋覓自己,畫面在腦海裡很清晰,但單有這樣的意象太單薄,我需要一個東西來襯托他,而這個存在最好能與美術館有所關聯。美術館裡總是陳列藝術品、雕塑,因此我希望小說中也能有一個具形體與線條感的存在,於是我塑造了一頭梅花鹿,讓其能夠與小男孩相互映襯。我也在其中編入了臺中的歷史,從上千年前延伸到今天,其中也包含了綠美圖的前世今生,讓小說有個具體的時間縱橫構圖。
這樣的設計背後,也滲入了「莊周夢蝶」的概念,夢境跟現實的邊界是模糊的,是一條流動的河流,彼此可以交錯、置換。圖書館充滿知識,帶著某種魔法的氣息,它蘊含力量,也召喚無窮的想像;而美術館是將現實之物轉化成藝術,在這個過程中,散發如夢境般的吸引力。少年與梅花鹿成為兩種文化空間的隱喻,兩者之間既充滿張力,也能交錯置換,像莊周夢蝶中所呈現的狀態,最終呼應了我小說的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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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提到小說文體以「詩意之繞」呼應綠美圖的迴轉空廊,能否談談這種「繞」的書寫手法?文學如何在夢境與現實、白天與黑夜之間遊走?
綠美圖由八個空間組成,彼此自成一格,需要藉由空廊或迴廊串聯起來。人們在其中移動時,要經過不斷的旋轉與迂迴,從而抵達另一個空間,這種繞的感覺,讓人在視覺上重複找到新的切入點,也因此讓人得以重新觀看。對我而言,這呼應了我的小說,小說之中有哲理,也有夢境,不斷層層交織。小說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種「詩意之繞」,跟著美術館不斷轉換視野,透過迂迴的方式,我希望為讀者開展不同的視野與新的思考。
- 您的文字將以燈光投射在建築外牆,讓人以觀看而非閱讀的方式進入小說。這樣的「跨媒體轉換」對您來說意味著什麼?您希望觀眾在夜晚看見〈尋找〉時,能獲得什麼樣的感受或啟發?
那些投射在外牆上的文字,就像是從小說裡取出的切片,一個小小的線索。當讀者在光裡看見它時,我希望他能回望這棟建築,甚至回望臺中,從中激起新的碰撞與火花,讓個人的記憶在臺中的夜晚裡點亮一絲光明。
而當美術館進入試營運時,我也期待讀者能夠帶著「它是否能會展現出不同的面貌」這樣的懸念走進去。我希望透過文字,使人對這棟新建築產生與其他建築不一樣的感受,像「芝麻開門」的契機,引領讀者去探索建築裡潛藏的另一種可能。
- 這是第一次這麼跨界的操作,你的獲得是什麼?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和一座建築物產生結合。這次的合作,打破了我以往的書寫方式,是一次全新的嘗試。我原本沒有這樣的想像,但慶幸的是,透過這樣的書寫,我能夠在小說中編織出從古至今的脈絡,把這座美術館放進自己的情感與想像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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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我們的美術館 : 與綠美圖相遇的N種方式
Open Up! Numerous ways to meet Green Museumbrary
地點:綠美圖 | 臺中市立美術館
Green Museumbrary | Taichung Art Museu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