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米
生於二十世紀末,喜歡迷因和好笑的人。國中時在影印紙上寫過小說發給同學傳閱。(沒有逼他們)
資深編輯・李鴻駿、執行編輯・黃于真! 指名推薦
總編在本期評選會議對這作品提了一句:「短篇小說不該出現太多角色」。我心裡暗想:「是你沒get到吧!」我反正喜歡那些男孩們登台亮相、被相互較勁的戲碼,就像另一種版本的《歪小子史考特》。當然,三九九元的草莓蛋糕說不上名貴,想得而不可得的才最有價值,最終登場的輕浮男F,瞬間讓小說有了時間的縱深,效果十分顯著。讀畢小說,我想起生命中傾慕、牽掛、傷害與掙扎過的男孩們,我也想滿懷恨意地說聲謝謝你。(資深編輯/李鴻駿)
自戀又自卑、狡詐又心虛,在張揚地戲謔口吻裡,作者幽微而精準地寫出戀愛不夠甜美的一面。草莓不會永遠都降價,多數時候我們嚮往的不過是化學香精,戀愛是、人際是、生活是,或說哪裡不是呢?有點廉價地妥協了也沒關係,剖開人形,我們都只是悲傷的卡士達醬。(執行編輯/黃于真)
草莓千層蛋糕
我喜歡的人就像草莓千層蛋糕。
你吃過草莓千層蛋糕嗎?好幾年前好市多的搶手貨。
我沒有,但C說他吃過。盒裝的甜點,最上層鋪滿切片草莓,四周圍繞著一朵朵貝殼狀的鮮奶油,底下一層海綿蛋糕、一層厚厚的卡士達醬、最後再一層蛋糕。
「那樣只有三層,為什麼叫千層蛋糕?」
C沒有回答,只是不停讚頌草莓蛋糕和卡士達醬的偉大,還說等草莓便宜一點之後還會變成整顆的,那吃起來爽極了他可以自己幹掉一盒。
我說哇真厲害,等冬天你買給我吃。
C後來沒有做到,但C確實成為了草莓千層蛋糕。
那天我路過Costco,特地去瞥了一眼甜點櫃,草莓千層蛋糕已經從他說的二九九漲價到了三九九。
我喜歡的人就像草莓千層蛋糕。
華麗甜膩、美味且高攀不起。
你會覺得身邊的人的配置,跟人生的前一個階段有某種相似嗎?就是那種……即使重新分班,班上還是會有一個搞笑的矮個子男生、一個聰明的眼鏡高個、嗆辣的喜歡搞小圈圈的女生、被排擠的人、身上有味道的人、會跳舞的人……那樣熟悉的組成。明明是不同的人,但他們彷彿繼承了上一個人的特質,繼續在生活周遭存在著。
抱歉,我講得可能不夠仔細。
大概是國小升上五年級時,我注意到身邊的人員組成好像依循某種規則。如前所述,我的座位附近總是會有一個搞笑的矮個子男生,中年級時的那一個長著一張卵形的臉,留著小平頭,總是拖著拉桿式的書包在放學人聲鼎沸的校門口表演甩尾。
「閃啊閃啊!挵著無負責唷!」
我覺得他瘦瘦小小的很像猴子,講話又很快。現在想起來或許還有點可愛。
先叫他阿達吧。
我們班的座位是兩排兩排並坐,總共六排。每兩個禮拜會往左換一次座位,也就是說,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成為鄰桌。
「楚河漢界,請勿越線。」阿達用撿到的粉筆在桌上畫一條線,講話糊成一團。
上課不被老師注意的時候,阿達會跟我玩夾娃娃機的遊戲。他的手是爪子,而他借給我、液狀的立可白則是搖桿,可以控制爪子上下左右移動。按下隱形按鈕後,爪子緩緩下降,抓住他放在我們座位間、他的書包上的橡皮擦還是什麼。
那時候班上還在流行彈筆芯盒的遊戲,只要自己的筆芯盒蓋住別人的就可以獲勝。他的鉛筆盒裡有一大堆贏來的空筆芯盒。但每當我暗示他想要玩筆芯盒遊戲時,我們最後總是玩起了夾娃娃機。
當時我不確定阿達算不算我的朋友。少數幾次他伸手越線過來,一邊輕撫我的手臂說:「你的手毛好多喔。」我只覺得阿達真是奇怪的人。
好像是同一時期,還是升上四年級時我忘了,班上的女生傳了絕交的信給我。那封信上寫著「我們要跟你『斷』」,後面還貼心括號「分開」。意思是不跟你當朋友了,老死不相往來。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收起來,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而當阿達將兩根食指相抵擺在我面前時,我也是很用力地揮舞手刀,努力地要將它切斷。
當時阿達很用力地抵住自己的指頭,我不懂為什麼,想說我們是不是都搞錯了切八段的意思。
現在想起來,或許阿達其實很想成為我的朋友。
有一次中午放學,補習班來接我的老師遲遲沒有出現,我一個人待在已經關門的校門口,因為不會用電話卡而焦慮。
而阿達,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不回家。五分鐘前他走到巷子口又繞回來,跟旁邊的小販買了一支雞蛋冰。
「不要哭啦。」他遞出手上咬了三分之一的冰,說要給我吃。
我說不要,因為我有口水病,而且好討厭草莓作成的食物,一股令人作嘔的香精味。
可阿達堅持把雞蛋冰塞到我手裡,我一邊哭一邊咬了一口,然後說好了還給你。
阿達跑走,邊跑邊大喊剩下的都給你。
我那時候疑惑阿達既然有口水病,幹嘛還要給我吃。
真是奇怪的人。
升上高年級後,班上有另一個矮矮的男生D,講話好笑好笑的,拖著拉桿背包。他桌上總是有一本厚厚的遊戲攻略書,聊天話題只有楓之谷。不同的是,他耳朵上總貼著透氣繃帶,和阿達的招風耳完全不同。
我們沒有太多交集,就算是同班同學也沒有什麼話好聊。在我的腦裡D和阿達雖然站在同一個位子上,但他們完全是不同的人。
D住在我家附近,有時候去補習會看到D騎腳踏車從某一條巷子鑽出來。有次我沒看清楚是誰,就那樣打了招呼,自此D雖然在學校不會跟我說話,但只要經過那條巷子恰巧碰到,便會跟我招手。
某天中午午睡時,後面的座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覺得很吵,不停翻身。朦朧間我聽見一個平常和我要好的胖胖女生用氣音叫D小聲一點,但後方仍躁動不已。
我感覺有人放了什麼東西在我背包。
放學後班上有一群人站在校門口不遠處,一直往我的方向看過來。我猜他們是打算觀察我的反應,於是我翻找書包,找到一張摺疊在一起的紙條。看不清楚裡頭寫了什麼,只是紙條最外層用歪斜的字寫著我的名字。
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做,暫且決定把它摺得更小、更小。那群人目睹這幕後一哄而散,我感到鬆一口氣,把紙條再次塞到書包後準備回家。
回家路上,我去超商買了難吃的草莓夾心餅乾。
超級難吃,我吃了半口就吐出來。
我看著那張摺到不能再小的紙條,決定不把它打開。它最後跟被吐出來的草莓餅乾一起進了垃圾桶。
其實我忐忑不安,心裡猜那紙條可能不是我心裡想的那個東西,也許是圖書館的催繳通知(只是是手寫的),或者更慘,可能是某種殺人預告。
現在我要死了,因為沒看到別人給我的警告。
我會有報應,這千真萬確。
隔天我滿懷忐忑地到校,胖胖女生迎面而來。她問我是不是把那封信撕了,他們昨天看到了。
但我故作鎮定,說沒有,什麼信?覺得自己的演技渾然天成,然後問她要不要吃餅乾。
胖胖女生搖搖頭,可還是接過了草莓餅乾。之後高年級的日子一如往常地過,只是D沒有再跟我打過招呼。
國中時,這個矮矮的搞笑男生角色變成了一個長得有點像老鼠的人,白白淨淨但調皮搗蛋的E。
他總是坐在我斜前方,因為我們班導有莫名其妙的執著,認為成績好的學生可以鎮住班上那些麻煩人物。
E打籃球、講笑話、下象棋、投紙球,班上男生流行過的東西他都摻了一腳。他是最不像、也最遠離阿達的人。他最接近阿達的時候是某次午休時起來,說他看到我睡覺的時候手指頭在動。
「你在練琴對不對?」
我不置可否,只是裝模作樣地點點頭。
他好像很高興。那個表情就像我答應玩夾娃娃機遊戲時的阿達。
我非常驚訝,那個規律還在繼續。
雖然每換一個環境,那個位置的角色就逐漸迭代成不同的人──但他們某些時候卻又如此相似。
之後過了好久,我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想起阿達。阿達成了過去式,我甚至不知道他高年級時去了哪裡。
大學時,我跟社團裡的C差點在一起,他在男生裡不算太高又很有幽默感,對每個朋友都很體貼,是會被說是中央空調的類型。
我們是社團同一屆少數的幾個幹部,一起辦活動、在學餐待到凌晨。暑假時,他說如果我要回宿舍的話跟他說一聲就好了,他可以到車站載我。
我說這樣太麻煩了,那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朋友嘛。」油嘴滑舌,跟國中的E一樣。我接過他擅自買的早餐,從來沒有真的打電話給他。
因為C對所有人都很好,所以我覺得即使他是中央空調也沒關係。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沒關係,因為C說出了前面每一個人都沒有說出來的話,而且是站在我面前,對著我說。
C說我長得很可愛。
不是正、不是漂亮,是可愛。他會輕輕拍我的頭說:「你好可愛喔。」帶著一點冒犯的意味。有次社團聚會我們坐在隔壁,他伸手過來摸了一下我穿短褲的大腿說:「你好白喔。」
哇那是他最接近阿達的時刻,捨棄了中央空調的偽裝,越線過來展現出完全的冒犯。
而我竟然覺得這樣也沒關係,因為我終於知道自己才是那個奇怪的人,而且發現自己有一點喜歡C。
同一時期,我開始敢吃新鮮草莓。不完全是因為C說了有關草莓千層蛋糕的事。
某次C說,要不要跟社團的朋友們一起去動物園玩,他還是可以騎車來載我。我答應了,並且為了這件事千里迢迢一路北上。
結束後,C載我回到宿舍,一路上閒聊,然後突然說要告訴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說我洗耳恭聽,第一次覺得停車場到宿舍的路長得要人命。
我心驚膽跳,即將要品嚐傳說中的草莓千層蛋糕。
C神祕兮兮,然後說他前幾天交了女朋友,而且想要第一個跟我說。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頓時想大笑。
說好的蛋糕呢?我原本想說我們現在再回頭騎去市區的好市多買啊,反正你有卡還說要請我吃對吧?現在這個時期草莓該是整顆的了。
但我沒有,我說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
我想這也許是某種報應。
我不幸變成寫紙條的那個人,看著信在眼前被笑嘻嘻地撕成碎片。
又過了一年我們都畢業,C也和那個女朋友分手了。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兩年過後C問我要不要出來玩,就我們兩個,我說好。
在夕陽平台他牽起我的手,說他從以前就多喜歡我。「以前是朋友的喜歡。」我轉頭,看著夕陽照在他通紅的臉上,想到他沒答應我的草莓千層蛋糕。
我又想大笑了。
如果,如果當下我拿著一把湯匙或刀子,我會握緊他牽我的右手,然後猛然施力、翻身坐在他的大腿上。是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刺下去,從鳩尾穴的正上方刺入、挖開、翻看裡面,看是不是兩層錯過和惋惜夾著失望,然後除了悲傷的卡士達醬外真的什麼也沒有。
切開,切八段。
但我沒有,我說謝謝你。
之後我在超市看到類似草莓千層蛋糕的盒裝甜點,都會想起C曾經跟我說過的話。
多麼美味。
那是我從來沒有品嚐過的,最完美的。
我瞭解到C不再只是第三代或第四代的阿達,他們一層層進化,最終阿達只是草莓雞蛋冰,而C有了自己的學名、創造出全新的分支。他的人、剪影、碎片,永遠成為了草莓千層蛋糕。
那之後每個我愛的人都只是他的盜版。
「什麼意思?」F說,「我以為你不喜歡C了。」
我看向F,另一個比我高不了多少、不適合談沉重話題的輕浮男。我說對,是沒錯。
「你有我了。」他反覆確認。
是沒錯,我又點點頭。
「那我能成為你的草莓千層蛋糕嗎?」F咧嘴笑了出來,摸上我的臉。哈哈,那張笑臉看起來竟有那麼一點像阿達。「賣一九九就好。」他補充,那比C當初說過的還便宜一百塊。
我抓緊F的衣服,彷彿握著湯匙或叉子,想像自己一個失手不小心,又會把別人給挖開了。我剝開F的衣服,一層草莓一層蛋糕一層卡士達,甜美而讓人痛苦,那是詛咒。
一塊冒牌貨問我能成為草莓千層蛋糕嗎?當然不行。
但我沒有告訴F,那太殘忍。
所以我說謝謝,當然可以。
得獎感言!!ヾ(*´∇`)ノ
至今仍無緣吃到草莓千層蛋糕,現在也不會特別想去吃了。謝謝羅斯諾夫史黛拉鬆餅阿松先行嘗試並經常說出名言,結尾前的punchline是她說的;謝謝ㄑㄩ和仟曾經告訴我,說喜歡我的文字;謝謝ㄏㄓ曾經特地密我說,我覺得你應該去當作家;謝謝編輯特地寄信跟我說喜歡我的作品;謝謝C,即使你已永遠離去。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我對國小國中有很多記憶,與那些喜歡我或不喜歡的人,一起相處的莫名其妙的日常片段。我想著總有一天必須寫下來以免忘記,於是我把它們搗碎、拼接,重新融合成只有我知道原型的樣子。作為日後的密碼提示。
Q 對你來說,小說裡的草莓千層蛋糕有什麼意義?
A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小說裡的草莓千層蛋糕是一種我難以觸及的感情,以及一個我不想再見到的人。而將一個塵封筆記多年的金句用在小說中,我很高興能找到將「對原版的執著」和「對人們的似曾相識感」串起來的方法。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存到銀行過年的時候 all in 刮刮樂。
重磅點評| 吃不到的最貴 /賴志穎
〈草莓千層蛋糕〉是一篇描寫對「理想對象」形塑、追索及覺悟的小說。大部分人愛戀的是心中那個理想的形象——的確,這形象或許基於某個實際存在的人,然而,這個範本會隨時間在心裡變形,成為範本之外充滿偏差的「理想對象」。
作者藉由小說將這理想的形象以「草莓千層蛋糕」作為象徵,說主角喜歡的人像未曾嚐過的蛋糕「華麗甜膩、美味且高攀不起」,替主角探究那個虛構實體的原型。主角對他們或許不夠喜歡、或甚至太愛,或只是投射了一些無以名狀的情感牽絆,這些人事物,無形中替主角形塑了她心中的理想對象,成為「草莓千層蛋糕」的各種組成,即使草莓千層蛋糕的滋味僅止於想像——卻也象徵「理想對象」拼裝的本質。
小說陳述主角一些最關鍵的記憶,因為事過境遷才有足夠的餘裕回望,包括「理想對象」C的示現及幻滅,「之後每個我愛的人都只是他的盜版」成為主角的自我安慰。因為理想之不可得、不可褻玩,或最終都會寶變為石:理想成為自身的贗品,如三九九一盒的草莓千層蛋糕,跟人生中往後的消費相比,並非真的高不可攀,但在主角的心中卻有無比的價值(甚至不符合千層蛋糕的定義,但吃不到的最貴吧 ?)。
村上春樹在他的雜文集中提到「所有的人一輩子之間都在尋找某一種重要的東西,但能找到的人不多。而且如果幸運地能找到,實際上被找到的東西,往往已經致命地被損壞了。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得不繼續尋找。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活著本身也會失去意義。」他說的是小說創作,卻也替這篇小說主角最後的世故下了註腳。

賴志穎
台北人,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博士。小說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寶島文學獎以及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曾出版短篇小說集《匿逃者》、《魯蛇人生之諧星路線》以及長篇小說《理想家庭》。《匿逃者》英譯本Home Sickness及法譯本La Libellule Rouge於二〇二〇年及二〇二三年在加拿大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