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這裡幾十年了,第一次遇到那麼嚴重的颱風」這句話幾乎可以從每一位鹽分地帶居民的口中聽見類似的版本,這群昔日於風颱、海潮與鹽地中頑強拚搏的人們,對老天的變化無常早已習以為常,但回想起丹娜絲風災發生的當下,卻仍顯得餘悸猶存。
二〇二五年七月的中颱丹娜絲,罕見地沿著台灣西部海岸北上,在沒有山勢阻擋的狀況下加劇了破壞力,結構完整地直接襲擊嘉南平原。根據農業部統計,臺南市損失共十四億六千四百三十萬元,占全國總損失的百分之四十五,而臺南市又以溪北地區最為嚴重,靠海的鹽分地帶便位列其中。
除了能夠被數字量化的經濟損失,災害在感官上呈現得要更為具體:屋頂掀飛、失去依憑的屋厝;港中翻覆、相互堆疊的船筏;浸水的田地中滿是倉庫鐵皮與老宅屋瓦。這是些是鹽分地帶諸庄所共享的災後景象,它們來自西港、七股、佳里、學甲、將軍、北門。
不過比起災情,這篇文章更想談的是那些在強風之下、丘墟之中努力重建日常的人們,以及他們所展現出的地方韌性。
吊車嘗試將翻覆的膠筏一艘一艘地翻正
十三次停電的那一夜
七月六日下午,大部分居民完成防颱工事後便盡早回家休息,以保存體力應對風雨過境後的復原工作。當天凃欣儀和阿嬤留守在北門嶼附近的魚塭,為了儲備體力還特意挑在晚餐前後小睡了一下。八點過後風雨快速發展成影響視線的程度,窗外的聲音也愈發可怖,隨著幾聲巨響,欣儀從監視器發現魚塭的鐵門已有一半被吹落水中,此時約莫是九點半。
「我們家外面很多鐵片在飛⋯⋯」,於此同時,蘆竹溝的邱佳敏與莊秀萍也在 LINE 的社區群組裡警告大家不要外出。面對颱風主力逼近,秀萍姐家的屋頂開始漏水,起初還能用水盆接應,不久連厚重的冬被都拿來應急。有些房子甚至掀翻了屋頂,「看著屋頂被掀飛,也只能在房子裡硬撐,不敢出去」幾位來自三寮灣的阿嬤如此回憶道,「小朋友嚇到哭,怕房子倒了沒地方住。」
十點至十一點開始出現停電的徵兆。欣儀在日記中記錄道:「總共十三次停電,通常過了五到十秒又會馬上復電,但第十三次停電後就再也沒有電了⋯⋯」由於擔心網路訊號隨時有中斷的可能,她趕緊連絡在永康市區待命的爸爸和弟弟:「如果萬一你等等連這支手機也找不到我,我們約好半夜三點時你跟弟弟來魚塭用發電機。」不久,網路和市話陸續斷訊,蘆竹溝社區的 LINE 群組也只剩下暫住外地的社區夥伴在嘗試詢問社區的受災狀況。至此,鹽分地帶成為一座碩大的孤島。
三寮灣農友倒塌的倉庫
因為缺乏料件,建商的廣告帆布也被拿來應急
孤島求生
待凌晨三點風雨趨緩,在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絡的狀況下,第一批勇者踏出房門巡視災情:
「社區裡好多房子的屋頂都被吹走了,窗戶也破了。」
「房子就算了,排仔(pâi-á,膠筏)也吹到翻過去了。」
「嚇一跳,在我的蔥田裡看見別人家的屋頂!」
「加固好的飼料錐還是被吹走了,有些還掉進魚塭。」
風災的打擊無疑是沉重的,但危機尚未結束,首先面對的是物資短缺。「在地人已經習慣颱風,所以沒有屯太多東西。」永隆里里長王益表示,在頭幾天的混亂中,為了解決社區的溫飽問題,選擇自掏腰包去外地購買便當回來發放。在蚵寮,社區大廟——保安宮成為社區救災中心,在地青年李坤德提及「物資會捐贈給廟方,再由廟方分配。」在網路恢復前,大多數居民們都會聚集在廟口聊天,也會將大廟當成碰面的地點。
而在地方頭人與宮廟之外,社區組織也扮演著相當關鍵的角色,莊秀萍回憶道,「還好永仁(蘆竹溝農漁產業文化永續發展協會理事長)有在網上發文,才開始有物資進來。」秀萍姐身為協會幹部,每天都會和協會成員們清點、分發物資,同時也盡量將多餘的物資分享給鄰近的三寮灣。協助物資發放的三寮灣居民林東邦表示:「剛開始沒辦法掌握人數,只能遇到誰就發給誰,沒辦法分配得很公平 ⋯⋯」
正在用蚵車(李阿卡)清運廢棄物的蘆竹溝居民
在地方網絡裡摸索救災秩序
事實上,鹽分地帶的社區普遍缺乏面對極端災害的應變機制,地方的人力動員往往得依靠各社區人際互動的運作習慣,例如透過里長、宮廟或是社區組織來主持救災。雖然從公共行政的角度觀之,「各自為政」的救災模式容易造成救災指揮與物資協調上的混亂,然而災民們也正是靠著此一模式挺了過來。這帶來了一種去中心化的應變思維,即如何因地制宜地運用社區既有人力及物力,保證居民的日常基本需求能被及時滿足,並支持到公部門完成救災調度。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藉由社區自下而上的行動。
「什麼都要靠政府的話,下一次風災不會有什麼改變,還是得靠自己」,東邦大哥認為,組織災害應變小組是一種務實的應對方式,小組成員可透過定期維護與汰換救災物資(如食物、水及發電機等)、建立居民名冊(標註需優先協助者)、建立應急聯絡名錄(如可提供物資或人力的民間團體、專業工班、器材行等),於災害時及早反應,亦可與公、私單位靈活配合。對此,三寮灣東隆宮總幹事吳崑源也表示,廟方可以協助社區儲存防災物資,並提供受災人員臨時安置,甚至作為與外界對接窗口,傳遞求援訊息。
清理環境時暫時休息的三寮灣居民
經臺電人員搶修後,勉強站起的電線桿。
從風災到重建
當物資問題得到了緩解,重建日常於是成為居民們的生活重心。由於受災戶眾多,修理工班與建材廠商供不應求,居民們只好在缺工、缺料的困境下盡其所能。買不到瓦片,先用鐵皮頂著!找不到工班,自己來施作!不少具經驗、膽量的居民還會主動協助鄰人。「小敏姐很厲害,她和她老公敢爬上三樓幫人家修屋頂。」秀萍姊分享道,「邱登木阿伯和他兒子也一直幫人家修理房子,累了好幾天了!」
而在災後復原的勞動中,也有不少令人會心一笑的對話:「屋頂很舊了,被風颱吹走剛好換一個新的!老婆舊了也能換個新的就好了!」坐在一旁的太太顯然對笑話不太買單,但也只是苦笑著說:「人沒事就好,錢還可以再賺。」
「慘喔,房子壞了要排隊等人修,沒辦法只能找人聊天,再怎麼慘還是要調劑一下。」一位阿嬤把桌椅從壞掉的屋子搬到遮陰處,以便和好友談天納涼。
「欸!這個不能拍喔!怕別人以為我們在偷懶。」幾位正在角頭廟旁開小灶的大哥開玩笑地說道,他們剛結束上午的修繕工作,據說其中一位還曾不小心從屋頂上摔下來過。
無論是真心話,還是強顏歡笑,居民們的反應都真切地呈現出在地人試圖接受現狀並面對創傷的韌性。不過,這份韌性又是從何而來?「對很多長輩來講,出海就是風險,」在地文史工作者陳冠樺順著我們的提問回答,「如果船翻了人沒事,就回來休養一下再出海。」順應環境、習慣災難絕不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經歷財產和精神的雙重損失後仍願意留下來的原因更非單靠「別無選擇」所能解釋。面對「為何沒有選擇離開」的提問,居民們這麼回復道:
「鄰居大多是親友,比較習慣,可以互相照應。」
「自由自在,有時間的話習慣找朋友聊家常,可以跟著自己的節奏做事。」
「可能就是習慣了吧,這是我熟悉的地方。」
「習慣」指的是一個人在重複的行為後逐漸適應的行為模式,而在鹽分地帶,習慣有了另一層意義,它是居民在這片土地所付出的時間、精力和感情的總合。若把時間尺度拉長,從第一批遷移至此拓荒求生的先民,到如今投入災後復原的社區居民,無非就是一段逐漸習慣環境的過程,習慣影響著人們應對土地、應對生活的行為和思維模式,它是一種順應環境所培養出的心理韌性,也是人們何以於此生生不息的原因。
田野 筆記
2025.8.15 |蘆竹溝社區|酷熱
離丹娜絲風災已過去一個月,今天代表蛙趣自然和關子嶺工作站的靖傑一起來蘆竹溝訪視,隨行的還有迴聲的夥伴。因為前幾周忙著在各地紀錄災後復原的狀況,已經有一陣子沒見到秀萍姐和小敏姐。在正事談完後,我們多聊了一陣子。
由於學生時代常受到社區夥伴的照顧,在風災過後最慘烈的那兩周,常常往返於蘆竹溝。那時能做的很有限,無非是載物資、送便當,這部分也要特別感謝蛙趣老闆——莊孟憲老師的支持,不僅同意我開公務車,也給了一筆錢要我轉交給社區應急。
秀萍姐分享了很多社區復原的經過,其中也摻有一些小牢騷,另一位女強人小敏姊看起來也是被折騰得夠嗆。但至少社區恢復生產了,這種恢復速度實在令人驚訝不已。要知道,風災過後社區看起來真的和廢墟沒什麼兩樣,而現在大部分殘骸都已清理乾淨。
望著屋頂被更換成鐵皮的屋子,我想著,雖然不可能讓社區恢復到原初的樣子,風災留下的痕跡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抹平,但蘆竹溝人會一直一直在這裡生活下去,就像其他鹽分地帶的居民一樣。
撰文|傅世元
上海來的新住民,已服完兵役,現居臺南,任職於蛙趣自然生態顧問有限公司。希望能藉由轉譯環境保育與在地產業議題,激起人們對於土地的關注。最近車子一直出問題,非常頭疼。
攝影|莊智巽、莊智善、陳泓慈、迴聲社造、臺南市蘆竹溝農漁產業文化永續發展協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