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日用寫作UNITAS YOUTH 小說新人賞 【UNITAS YOUTH】十月小說新人賞|周書伃〈小燙〉

【UNITAS YOUTH】十月小說新人賞|周書伃〈小燙〉

by 周書伃

周書伃

二〇〇二,台北。上次在北車看見一隻懶懶的魚,趴在石頭上不動。我也想變成魚。

副總編輯・許俐葳、主編‧陳令洋! 指名推薦

讀這篇小說,很像在看西村培的漫畫,有種奇妙的跳躍感,不著邊際的敘事節奏,以及角色間自顧自的對話方式,無形中營造出一個獨特的小說空間。錯亂的電鈴聲是一大亮點,結尾的處理相當有意思。在這麼短的篇幅裡,仍然展現了強烈的個人風格,值得推薦。(副總編輯/許俐葳)

敘事者的控制慾,其實是永遠追求著不受控的對象。這種永遠無法安適的厭世感,透過與一個可控的、無趣的男人對話,完美地體現出來。不斷循環的雞同鴨講,薛丁格的控制,作者很擅長用對話吊足讀者胃口。完全可以想像,作為讀者的我們,在作者眼中有多好控制。(主編/陳令洋)

小燙

妳躺在陽台地上的那張床,讓他進入身體。身體大開大合,包住異物。妳喜歡對方進來時被充滿的感覺,感覺自己也能夠掌握什麼,一收一縮。

陽台上養著幾盆植物,妳認不得什麼植物是什麼植物,就是植物們。母親喜歡。母親喜歡所以一直養著,妳分不清楚什麼時候要澆水,什麼時候澆太多。反正也不是妳負責。最近廚房長螞蟻,一路爬到餐桌。妳沿著路一隻一隻蓋衛生紙,再一張一張打開。妳要確認螞蟻的頭確實跟身體分離。那種頭和身體被妳分開的感覺讓妳安心。像妳做了一場很小的實驗,證明自己還是可以掌控一個完整的結局。如果一隻螞蟻能被妳決定哪裡是頭,哪裡該先死,那妳是不是也可以決定這世界哪裡該歪一點,錯一點。

螞蟻後來長到了陽台,爬進了母親的植物,一口一個什麼。妳不知道螞蟻吃不吃葉子,還是吃屍體,總之就是吃,活下去。母親會蹲在陽台邊,剪那些黃掉的葉子,很久都不說話。其實妳也不太清楚。植物也會老,妳想。

小時候妳最喜歡的是拔掉家裡桌腳下那個墊高的小木片。木片一抽,桌子就會晃。妳會坐在那邊,故意看著誰第一個注意到它晃了。桌子不倒,但不穩。妳喜歡這種不穩,讓人覺得什麼事情正在發生,但說不出來的感覺。妳喜歡這種感覺。那個反應,是妳創造的。

母親過世以後妳自己照顧那些植物。妳想澆水,所以餵了奶茶,也有時候妳想到要施肥,就抓桌上的螞蟻餵給植物。植物會乖乖的黃掉,妳也學著母親把葉子剪了。活不好的就剪掉,這是父親的話。帶母親離開家的男人,父親也把他剪掉。妳不記得自己那時候說了什麼。也許說了,也許沒說。妳覺得自己該記得,但妳不記得,這樣正好。

十二點,妳打了通電話給那男人。三十分鐘,陽台。妳把門鈴換成給愛麗絲。垃圾車不會來,但總有人信。妳喜歡那種時差,讓人錯亂的信號,讓人做錯事。

十二點四十分,樓下傳來給愛麗絲,妳穿過陽台看著拿著垃圾慌張奔跑的鄰居。叼著菸輕輕按掉門鈴,和男人躺上床。音樂放得剛剛好,剛好讓那人誤以為時間到了。妳記得上一次,鄰居拿著垃圾袋往外衝,妳撇了一眼時鐘,十二點三十分。太準時,沒意思。妳看著時鐘,剪掉他。把所有盆栽整理了一遍。

男人倚著陽台點了一根菸,夾在食指與中指間,比妳夾的更深,手背乾淨的出奇。沿著腿,妳用身體撫摸他,胸貼上脊椎。他抽菸的時候肌肉會顫動,妳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血流過血管,像是焦油在移動。有一種弧度差讓妳異常興奮,錯位的貼近,太合理就不太有趣了。跨過肩,妳從他嘴裡叼過菸,沒問就吸了一口。瞄一眼房裡的時鐘,一點。

「妳的植物長得很漂亮。」男人說。

妳沒有理他,自顧自說起話。「R喜歡到處讓別人以為我是他女朋友。即使我其實有自己的女朋友,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也知道。」

「也不是什麼多嚴重的事啦。」妳說,「但我還是會不舒服。有兩個層次。」

「第一,我不想別人誤會我的性邊界。不是每個人都會覺得這種多重雙性伴侶的狀態沒問題。我知道有些人可以,我也知道每個人邊界不同。所以這不是價值判斷,是形象。我不希望別人是透過這種方式,去認識一個不是我的我。」

「第二,我本來就不是他的女朋友。也不希望別人這樣覺得。但他很堅持一直說。那種感覺——」

妳轉頭看陽台上的植物,「有點像我被他拿來,跟別人說:你看我有性吸引力,證明我還可以。然後他就比較不焦慮一點。」呵。

「是有點可憐啦。」妳一口氣全部說完。風吹的葉子窸窸窣窣,有什麼正在發酵。

妳把菸塞回男人嘴裡,男人吸了一口,將菸灰點進缸裡。妳撇了一眼,把菸灰缸移走。

男人接著說:「這其實就是操弄。我之前也遇過這樣的關係,表面沒怎樣,實際上掌控力超強。那種話術最噁心,看起來像朋友,實際上是用妳來墊他的自信。」他停了一下,看妳表情,「但我覺得妳不一樣啦。」嗯?「妳可以講出來,超厲害的。很多人連自己被冒犯了都不知道。」妳從髮絲的縫隙觀察他,菸在左手,腿開向妳的角度。性感。

「妳懂界線,還能說出來,這其實很性感。」

妳沒有回答。指甲掐著腳底皮。

他繼續說:「我其實有時候也會反省自己有沒有太越界,畢竟男生嘛,從小接受的教育就很有問題。我現在比較知道要尊重、給空間。」

他笑了一下:「妳放心,我是站在妳這邊的。」

他說這句話時,把菸往缸裡彈了彈,沒有看妳。

妳甚至沒有和他說過R是誰。

菸又回到妳手上。妳盯著菸灰缸裡的灰越積越滿。R總是把菸彈在地上。妳走到他左邊,手搓著葉子,想著也許這抽起來也會不錯。

「我不是你的飛機杯。」

他一愣。

妳沒看他:「我說的不是你。」

「但你馬上接話。」

「我講R,你接得比他還順。」妳確定自己聽到他的椅子震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飛機杯。這句話妳一直沒對R說,不是說不出來,是沒說。妳們靠太得近,太親密。錯過一個可以拔掉電源的時機。他大概會哭。說妳怎麼可以現在才講?說他不是故意的。

誰知道呢?

「那既然不是你男友,幹嘛還要讓他靠那麼近?你們不是只是朋友嗎?」男人問。

妳轉頭看他:「因為我喜歡啊。」

妳吸了一口菸,慢慢吐出來,沒急著看他。

「他不按牌理出牌。」

「我就想知道,他會不會再歪一點,再往那邊去一點。」

「那種人最有趣,不是嗎?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失控。」

妳笑了一下,「而且你以為,我不是在控制他嗎?」

「你知道你講的那些話,我是怎麼讓你講出來的嗎?」

妳低頭看自己的腿,「我就這樣講一點,笑一下,等一下。你就講了。連性感都講了。」

「你比他還容易上鉤。」

「妳怎麼可以這樣。」

「哪樣?」

「控制別人。所以妳也在控制我嗎?」

「因為這樣你會把腿併起來。」

妳掃了一眼他的身體,「騙你的,我隨便講講。我沒講的話你都沒覺得你被我控制,我講了你就覺得有。我只是試試看而已。」

妳轉頭看了一下陽台邊最角落的那盆植物,它的莖歪掉了,一直都沒長直。

妳想起母親會把這種植物直接剪掉,說:「這種長歪的,養著也不會好。」

好吵。菸還在男人手上。妳懶得猜他是不是在等妳反應,菸灰缸從妳眼前被男人拉過去。他剛剛才點過,那根菸根本點不出灰。

妳從菸盒抽了一根新的菸,含在嘴裡,督到男人眼前,借火。妳的眼睛在他下面,七秒,八秒。男人沒有說話,把菸灰缸推到妳面前。十秒,眨眼。

「妳不是我的飛機杯。」男人開口。

「妳一定經過很多難以啟齒的時刻。」

「我懂。沒關係。」

嘖。妳把菸塞回他嘴裡,將盆栽轉了四十五度,一盆,再一盆。

妳跟著R去了社團。他不是幹部也不是社員,就只是出現,跟大家抽菸。一切都太平常了,妳厭倦世界上太過正常的運行。妳蹲在地上,看那些不認識的腳在眼前切割顏色。R的聲音慢慢靠近,帶著一雙妳不認識的鞋。「這是我女朋友。」紅鞋的主人被R的話一震,向妳點了點頭。被當自己人了,妳想。

於是妳笑,跟著笑,跟著R笑,跟著突然對自己產生敬意的人笑,一直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R教妳,那不算說謊。螢幕情侶,大家喜歡看。不動腦的人搞不清楚自己在喜歡什麼,他喜歡看。也許妳也喜歡。

妳說:「我不是在跟你說這些,我是在看你會不會犯錯。」

菸還在男人手上,他吐一口菸,聲音跟著出來。「妳不需要解釋什麼,我可以理解妳的邊界,也尊重它。」

他笑一下,把菸灰敲進花盆。放軟聲音:「謝謝妳信任我。」

那盆是妳唯一沒碰過的。

母親過世前三天妳回家。母親說不出話,只能比手。妳不太會讀手勢,就一直點頭。母親拉住妳的手,摸了幾下。妳說:「好啦好啦,我知道。」但妳不知道。妳連要剪哪一片葉子都不知道。妳最後還是照樣剪下去。黃的、綠的、長得太高的。全部剪掉。

妳盯著他看。他說:「有機會它說不定會長得比較旺一點吧,土裡有焦油。」又試圖抱妳一下。那隻手停在那裡太久了,像黏在妳皮膚上。十九秒,二十秒,二十一秒。

有種被人說中卻毫無快感的反胃。妳掐了一下腳邊的床單,把指甲摳進布裡,想像那是某種皮膚。破掉的那種。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

男人皺眉,「那妳在說什麼?」

妳沒回答。看著他的眼睛。二十五秒,二十六秒。

站起來,走到陽台。二十九秒,三十秒。

妳把那根剛剛還在兩人嘴巴間傳來傳去的香菸,直接按熄在自己小腿上。

他衝過來:「妳幹嘛——」

妳笑了。「你剛說什麼?尊重我的邊界?那我現在決定,我的邊界是拿這根菸燙自己。」

「你還尊重嗎?」分針正好走過十分。

剩下的奶茶被妳倒進那盆被他弄髒的花。焦油色的液體從土裡滲出,滴在地磚上。妳懶得清,只是坐下,看著那根菸燒完,不吸也不吹。

土壤在冒泡,莖滲出一條條奶茶的顏色。

他以為妳生氣了,或做錯了什麼。大概都不重要。他太好預測了。妳知道他會接什麼話,什麼時候會驚訝。但他撿起那根經過妳與他的嘴再熄上妳皮膚的菸,點火,讓菸進入肺。他想把妳的皮膚也吸進去嗎?

妳聽到自己的椅子也震了一下。嘖。妳撇開視線。

躺回地上被植物扶著的床墊。妳轉頭,看見他站在窗邊,背部微微隆起的線條擋住叼菸的指節。煙從身體的線條邊散出,他還在抽那根菸,妳看見他瞄了妳一眼。

妳看回去,伸手要那根菸。他俯身上床,低語。妳沒聽清楚,乾脆不聽。褲子一拉,把自己騎上去。

他充滿妳,妳用力想像自己身體的移動,妳的移動決定他的移動,妳知道自己要什麼,妳知道他不知道。

看著天花板數秒。

妳想著,螞蟻其實也是活著的。直到有人一蓋,它就死了。就這樣,乾淨地死在掌心裡。

好像也沒有那麼難。

嘶。妳摟住他的肩,將自己往上推。他的手掌完美嵌合妳的腰線,妳忍不住盯著瞧。

上下間,妳瞥見他的手背,一個剛才沒有的痕跡。

上下,上下,上下,上下,上下。

一點三十,妳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

「妳們這的垃圾車這個時間還來啊?」男人問妳。

得獎感言!!ヾ(*´∇`)ノ

我不是你的飛機杯。這句話我一直沒有機會對他說。我們靠的太近,太親密,而這句話該說的時機錯過了太久。想到自己說出口,對方遍體鱗傷,我還是會有點難過。要會質疑自己,是不是我讓他以為,他這樣做沒有問題。性挫折的失語,我們也許能預習,即使過程仍舊痛苦,至少對於發生還是有些概念。當時的我知道,越不舒服的體驗,越難擁有自己的語言。沒看見的另一面是,原來人遇上性,越親密的人,越會失去語言。

花了好多時間想感言,比寫小說還要困難 QQ 謝謝愛我的人,謝謝看到我的人!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想寫一個沒有前言、兩人突然出現在空間裡、用對話拉出關係張力的故事。在關係中,以為自己可以掌握全局的時候其實已經被捲進去了。小燙,該燙不燙。小說想要去實驗這樣的關係狀態。

Q 小說主角很喜歡製造不穩/誤會, 為什麼這樣設計?

A 她不只是操控對方,也將自己擺進這個實驗的局中,設計對話成為一種測試空間。也許「妳」不是因為被傷害才設下界線,而是因為妳渴望他傷害妳,所以才需要一個界線好讓他踩進來。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放在戶頭裡讓自己感覺我好棒我有在賺錢⋯

重磅點評| 看似失序的遊戲:〈小燙〉的敘事挑釁與錯置 /賴志穎

如果說,投射「錯亂信號」的對象,不只是聽到〈給愛麗絲〉就誤以為垃圾車到來的鄰居,不只是錯認指涉對象的男人,讀到後來便能領會,其中亦包括時不時打破第四道牆,滲出故事邊界的女主角。

刪減主詞,不時透過對話刻意擰折時態,周書伃透過「妳」的行為模式,創造不確定與困惑的閱讀狀態。所謂規律日常符號都在作者刻意的設計中打亂,舉凡可預測的,都成為挑釁戲耍的對象,例如女主角提及R的故事,僅拋出片段化的線索,不斷拋出「引導—推翻」模式,使讀者像小說中的男人一樣——陷入「我以為我懂了,但我其實不懂」的窘境。這篇並非由主角擔任引領讀者進入故事的嚮導,她將自己的內心世界佈置成一道迷宮,小說中多次出現「七秒,八秒」這類精確計時,有如分身為時間之神,不帶情緒般觀察與測試,俯瞰戲嘲之姿,何嘗不是一種偽裝,隱隱透出引人深思的線索。

所以,讀者仍會不自覺同理「妳」——母親去世後,接手植物,照顧它們的方式是餵奶茶、餵螞蟻,令人聯想她選擇與混亂共存,乃是歷經「燙」傷後反應——父親的「剪掉」言論、母親離世、R的關係操弄,界線的失守帶來的被冒犯感,或許正是女主角何以將燃燒菸頭直接按熄在小腿上的理由之一。她以「燙」的行為彰顯「尊重邊界」的反諷性,搖身一變成為有權燙傷自己的主動者。周書伃在〈小燙〉裡嘗試的尖銳,無疑是一把反向的刃,戲耍同時,亦隱約讓讀者見其血肉。

陳育萱

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聖塔菲藝術中心駐村作家,作品入選《台灣民主小說選法文版》等。著有短篇小說集《那些狂烈的安靜》、《南方從來不下雪》、長篇小說《不測之人》、《擦亮記憶的星塵》,散文集《佛蒙特沒有咖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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