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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雨:語言已經是我唯一真實的後盾了

by 楊書軒
零雨

漢娜.鄂蘭在《黑暗時代的群像》中,曾引述作家伊薩.迪內森的一段話:

「講故事的人只要能夠忠於……故事,到了未了,連靜默也會發聲。若是背叛了故事,靜默就只有空洞。因為我們忠實,講完最後一個字時,自會聽到靜默之音。」

如果把「故事」,換為「詩」,來談論零雨也同樣適合,零雨很可能是當代詩人中最「靜默」的。她把最純粹的聲音留給詩,語言有了更大的自由,於是零雨的「靜默」,充滿了更多的迴響,在詩人之中格外響亮。在她最新的詩集《膚色的時光》中,有不少篇幅,是對各種類型創作者的致意;我也以我喜歡的這段引言,做為對零雨的另一種致敬。由此展開了我對零雨詩作的好奇,以及做為長期閱讀零雨的小小感言。

 

從田園翻轉的時光

 

Q距離上一本《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的出版,大概將近四年了,最新詩集《膚色的時光》與前作有何不同?是否談談分為四輯的區別?有哪部分,是你特別著墨,想要延續,或者想進一步探索的?

A《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主要在談空間,談我所居住的地方;而《膚色的時光》主要著墨於人。人和空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十分微妙,兩者都是我關注的焦點。第一輯是古典文學與古代人物,第二輯是書畫藝術,第三輯是對語言的思考,以及閱讀隨筆,第四輯是歷史的探問。其實這樣分,並不明確。各輯之間,也有一些重疊、交錯,在分類的時候,有時理性,有時則隨性。總體來說,這是一本向文學家、藝術家、靈性追尋者致意的詩集。每一個部分我都想繼續書寫,只是,力有未逮。也許,繪畫以及靈性的部分,有可能再發展。

 

Q〈膚色的時光〉這首組詩,不僅做為詩集的名稱,也是整本詩集中,無論是長度,或探索的程度上,都是整本詩集最有力道的詩作之一。請你談談莎妹劇團王嘉明導演的劇作《膚色的時光》中,你感受到什麼?如何以詩翻轉出新的色澤?

A很可惜,王嘉明導演的劇作《膚色的時光》,我並沒有看過。當初是應Baboo導演的邀請,為慶祝莎妹劇團 15 周年而寫。記得那是 2011 年,我去香港參加詩歌節回來,很多劇目都被挑走了。《膚色的時光》裡面有 12 個角色,可能是想挑戰吧,我竟然自由發輝,天馬行空般寫了 12 個妖魔,變成了一篇包括了 12 首的組詩。寫完之後,我自己都驚訝,好像是在一種無法控制的情況下寫的,無理可尋。

《膚色的時光》裡面有十二個角色,可能是想挑戰吧,我竟然自由發輝,天馬行空般寫了十二個妖魔,變成了一篇包括了十二首的組詩。圖/小路

 

人生的偶遇和跨越

 

Q桑塔格談到:「對重要的典範致敬,回想起決定性的偶遇過程,不論是真實生活中或是文學上的決定性偶遇,作家都等於是發表自身評判的標準。」這段話,很切合這本詩集中的種種致敬,你談到「細節大師們」,諸如「維梅爾」、「余承堯」、「曹雪芹」、「孟若」,當然還包含你談到其他殿堂中的畫家、作家們。這種致敬的詩作,在詩集中佔了不少的比例,這樣跨越時間、空間的對話,帶給這本詩集什麼樣的靈感和啟發。

A有一段時間,我喜歡空靈、簡淨;但另一段時間,我又喜歡繁密細緻。這本詩集就是向我所喜歡、敬仰的大師們致敬。他們可能是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人物,對我來說,他們就像是師友;或與我同行,或成為我嚮往、追隨的指標。我無法遏止心中的嚮慕,就把他們收攏在我的私有領地中,時時把他們召喚出來,與他們對話。即使如此,我能寫出的,還是很有限,真是汗顏啊。

 

Q你在詩中,不只一次寫到小說家孟若,和韓國導演李滄東。若從兩人的作品切入,你看到什麼樣觸動你的故事,畫面,或探索的主題,與你的詩產生那麼大的共鳴。

A孟若的小說,令我想到《紅樓夢》。那麼多的人物,那麼多的故事。都是非常世俗、非常人間的故事。他們寫出了人味──人情味、人間味。只有懂得人情世故,歷經一番夢幻、灑過辛酸淚的作者,能寫得那麼真切動人。孟若的小說,我覺得像小型的《紅樓夢》。此外,她還具有現代感。她的現代感在於描寫心靈。表面看來,是一個具體的故事,其實她要寫的是那故事背後,不可言說的部分,她這方面很厲害。

李滄東的《密陽》、《綠洲》,也是如此深深打入我的心坎。他既能講一個好看的故事,又能讓人思索故事背後真正的問題。我還記得我看完以後,深思久久,於是用詩記下我的感動。

 

山水的詩,詩的山水

 

Q在《我正前往你》、《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之中,我們已經看到一支畫筆出現,風景是從線條畫出的,到了《膚色的時光》,這支畫筆更是徹底的勾勒線條,而線條描繪出來,更接近不拘於一時一地的內在風景,其中長篇組詩〈山水筆記〉更像是集大成之作。在觀畫、習畫的過程中,畫如何引領你進入詩,畫筆與詩筆有什麼差異,或者你如何將他們融為一體。

A古代中國就有詩畫一家的傳統,我也一直喜愛中國水墨畫。雖然大學時修了書法,對書畫的認識還是很粗淺。這幾年,受到詩人、水墨畫家黃智溶老師的啟發與薰陶,不禁重拾荒廢已久的毛筆,並驚訝於它的博大精深。<山水筆記>就是這樣產生的。也是藉機向我仰慕的畫家,如余承堯、黃賓虹、石濤、倪雲林、黃公望、王蒙、王維等人表達崇敬之意。(──當然還有莊子)。

詩筆與畫筆差異很大,它們一個是語言,一個是形象。我用語言把形象說出來,其中有很多想像的部分。正是這想像的部分,成為書寫的樂趣所在。

 

Q讀者談到你的特色之一,是把古典現代化。甚至有一種片面印象,你只處理中國的古典文學。但在這本詩集中,例如〈文明回憶錄〉,西方文學中著名的盜火者、大衛等人接連出現了。你在處理中國古典文學,與援引西方古典文學之間,有什麼不一樣的想法?

A我是傳統中文系畢業,對中國古典文學自有一份深情。但我的好奇心、求知欲,又使我渴望知道西方的精神世界。因此,從年少開始便拉拉雜雜,讀了有限的西方文史哲藝術。這幾年,才比較有系統讀一點西方古代文學。這讓我認識到西方神話的驚奇之處。它們豐富多彩,承載了西方思想與情感的特色。

處理中國古典文學,我似乎輕易一些。畢竟,西方文學,我是從外圍打入,浸潤得不夠。但那種新奇感,好像觸摸到一個新的生命,或是展開一份新的戀情,我期待它也能深入到我的生命裡面。

 

以詩來面對世界

 

Q薩伊德曾屢次談到,對抗漫不經心,對抗流俗,對抗習以為常的成見,對抗人們的健忘……人們談到你的語言知性、冷靜,我倒覺得這背後更接近薩伊德說的,是更凝鍊的叛逆與熱情。面對故鄉的失守,時代的混亂,你的語言更顯得機智、幽默、甚至時帶著挑釁,甘於冒犯這世界,有時我還會讀到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的荒謬感,請你談談你如何以語言,面對這世界。

A最近讀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說到「語言」與「經驗世界」的相互對應;而,非經驗世界那不可言說的部分,正是文學可以著力的地方。我認為寫作者可以在這兩個世界中,取得永恆。只要你認真對待語言,做一個真實的傳達者。

這個世界常利用語言,阿世媚俗,傳達虛偽欺瞞,做為一種粉飾。在現實世界中,人與人之間,不可避免要客套、遮掩,語言已經是我唯一真實的後盾了(──內在的真實)。

我更重視這種真實。我在裡面馳騁、悠遊,希望能像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但是,真的,談何容易?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Q你曾多次參與國際詩歌節,精選詩作《種在夏天的一棵樹》也在法國詩人Fiona Sze-Lorrain的翻釋下,引入西方。在與國際詩人交流的過程中,你看到了什麼值得我們借鏡的,這樣的經驗是否影響了往後創作,包含《膚色的時光》。身為台灣的創作者,詩如何放眼國際,與國際對話。

A詩歌節只是一個活動,影響力沒那麼大。它就像你讀書讀累了,休息一下,看看風景,感受開闊的視野。也許這點,有點意思。有幾個共讀的友伴,靈光互閃,比參加詩歌節更重要得多。最重要的交流在於,超越一般的地域觀念,擴大你的精神層次。

但是,所有的完成,最終都要靠你自己──外在的東西,都只是一個引信。

深化你的閱讀,提煉你所觀察到的現實。盡量不被現象所迷,不停止學習,保持一份永不饜足的好奇心。掌握這不變的真理,就是掌握了全世界。你其實就是一直在和世界對話。

 

語言已經是我唯一真實的後盾了。圖/小路

《膚色的時光》

印刻出版
零雨 著
相較於《田園/下午五點四十九分》裡那流浪、歌詠,與文明對峙的身影,這一次零雨在《膚色的時光》中,更悠遊於時空,與種種大師們交流,化身為精衛之鳥,建構一個深於故鄉的故鄉。她融合畫筆與詩筆,無所不在的「線條」,在詩中肆意揮灑;不僅勾勒細微,也勾勒壯闊,銳利的更銳利,溫柔的也更溫柔。《膚色的時光》,是人與空間的色澤,心的色澤,也是零雨始終在追尋的,那無以言說的,持續變化中的色澤。

楊書軒
東海中文、東華創英所。目前為文字工作者,教學講師。曾出版《鳥日子 愉悅發聲》、《馬克白弟弟》、國藝會創作計畫《心之谷》,籌劃出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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