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多和田葉子
講座一開始，盛浩偉詢問在座的讀者，有多少人在這本書之前就認識「多和田葉子」這個作家？
今年（西元2025年）四月，聯合文學出版《雪的練習生》，「多和田葉子」這位小說家終於逐漸為台灣讀者所知悉。此前，多和田葉子其實已經在國際間聞名許久——值得一提的是現象是較之日本，多和田葉子在歐美、中國更受青睞。
盛浩偉與在座讀者分享，多和田葉子重要性的提升，可從「諾貝爾文學獎賭盤」的流動窺探出差異：「去年多和田的賠率是1:50，今年已經變成1:25。這代表大家覺得她得獎的機率越來越高了。去年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是1:20，今年反而降到1:50。我們可以從中觀察到國際上的讀者是怎麼看待文學聲勢的消長。」
多和田葉子的作品為何這麼難以「精準轉譯」？這個問題，或許要從多和田葉子「跨語系」的生活圈開始談起。大學畢業以後，多和田葉子因緣際會跑去德國工作，從西元1982年左右就一路待到現在，她的生活圈、使用的語言多數已經以德語為中心。
但是多和田葉子並沒有完全揚棄日語，她依然使用日語寫作：她的一些初稿會先以德文撰寫，完稿後再轉譯成日文。以德文完工的完稿，未必會拿去發表。
盛浩偉表示，多和田葉子的作品，與我們一般讀者所想像的傳統諾貝爾文學獎應有的品味不太相同，多和田葉子的小說，讀來並不讓人抑鬱、嚴肅，反而走一個輕盈的風格。
「我經常在翻譯的時候也在想：這段怎麼囉哩囉嗦⋯⋯翻到後面整段讀完，才回頭意識到她想說的事情。而但她將這個概念講完，她就會馬上戛然而止，開啟別的故事線。」
用越境的身分，鬆動世界文學的板塊
像多和田葉子這樣的越境作家，近年來逐漸受到大家的重視，盛浩偉話鋒一轉，提到之前常在社群平台Thread上看到許多讀者爭論哪些作家才能算進「台灣文學」這個框架。他進一步提出疑問：「像李琴峰，要歸在台灣文學、日本文學、還是雙棲作家？如果有人涉獵過台灣文學研究的著作，很多學者也會研究張愛玲⋯⋯那麼，張愛玲算台灣文學嗎？張愛玲不是台灣人，可是她又與台灣文學很有關聯。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台灣文學的區分方法並不是以『母語』作為絕對標準。」
同理，當我們讀到美國文學、英國文學⋯⋯任一種「母語＋文學」的分類法，我們總是能越來越快反應出這些標籤的「不敷應用」，譬如近年非常受到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他是日裔，在英國用英文寫作，如果要用上述那套方法歸納他，石黑一雄要算英國文學，還是日本文學？」
而多和田葉子在這本書，乃至於她的創作核心，基本上就是為了鬆動這套「語言的規則」：「我們使用的語言看似精準、有穩定的遊戲規則，但實際上有這麼多可以鑽漏洞的地方——如同她小說裡面寫出來的這些情節。她點出這些漏洞是為了讓讀者知道，我們不用被既定觀念綁架，讓生命越來越僵化。」
諧音，隱喻，語言點綴的迷宮
盛浩偉說，為了翻譯這本書，破解背後的諧音意義跟典故，是最痛苦也最快樂的過程。
光是書名，就有許多可玩味之處，本書英文為《Scattered All Over the Earth》、日文為《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後面的「にちりばめられて」是一個動詞的「被動型態」，有鑲嵌、點綴的兩種意涵，以此回頭想這個書名，什麼叫被地球鑲嵌／點綴？亦或應該反過來想，是「誰被鑲嵌在地球上」？關於這題，盛浩偉就與本書責編討論良久，最終才定調《地球滿綴》這個既保有想像空間，又不至於離原書意義太遙遠的書名。
此外，女主角的名字「Ｈｉｒｕｋｏ」也別有心機。若對日本文化有所了解，會發現在這個故事設定當中，取這個名字是很精妙的決定。因為Hiruko這個名字，最早能追溯到日本經典《古事記》：
「她（Ｈｉｒｕｋｏ）對應到的神話，就是一個神明打造失敗的人，被神所遺棄、流放；對應到這本小說的劇情，也寫Ｈｉｒｕｋｏ雖然到歐洲去，但是她的國家不見了，她想要找到她的母國在哪裡。」
除了書名、人名，角色之間也經常有對語言意義的理解落差。譬如書中Ｈｉｒｕｋｏ、阿卡西去尋找可能也源出日本的「典座」。為見「典座」一面，他們前往「典座」舉辦的鮮味節，準備參與煮高湯比賽。過程中，阿卡西提及自己印象中，有位印度女性友人的名字叫做DASH，標點符號的DASH；Ｈｉｒｕｋｏ一時疑問，反問阿卡西，是在講日文的「DASHI」嗎？完全會意成日本昆布煮出來的高湯。
兩人經過一番討論，阿卡西才逐漸理解Ｈｉｒｕｋｏ的意思，最後得到自己的理解：DASHI就像交響樂團演出的所有聲音，而鮮味就像音樂本身。
盛浩偉說，翻完這段讓他不禁思考，「在語言底下我們真正想傳達的意思是什麼呢？或許真的很像在燉高湯，必須從一堆零碎的意義中提煉、濃縮。」
多和田葉子的有趣，便是在逐步破解諧音、典故跟故事背後的意義以後湧出。除了這些「硬核」冷門的小伏筆，講座的尾聲，盛浩偉也提醒讀者，閱讀時允許自己停下腳步，稍微咀嚼一下多和田葉子在小說中，打破節奏、角色進入辯論的諧音與幽默情節。
多和田葉子想帶給讀者的，並不是玄妙的迷宮。作為台灣或許最熟悉《地球滿綴》的人之一，盛浩偉說：
「在當代，大家面臨到這麼多嚴肅的課題，世界也早已不再穩固，我們該如何擁有一顆繼續前進的心？多和田葉子的答案是：幽默感。我覺得多和田葉子的文學觀跟文學作品，一直都在體現這個『幽默感的精神』。」
撰文｜趙鴻祐
1994 年生，新北人，東海中文所碩士，現為行銷企畫，著有短篇小說集《烏鴉與猛獁》，入圍 2025 年 OPENBOOK 年度中文創作獎。
攝影｜張亦涵
圖文提供｜木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