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五年七月,一場名為「丹娜絲」的中度颱風異常北行,沿著台灣西岸一路直撲而上。少了中央山脈的阻擋,暴風與豪雨毫不留情地席捲嘉南平原。短短數日間,水利設施潰決、道路中斷、電力癱瘓,農田與住家幾乎成為一片泥濘。根據農業部統計,臺南市災損高達十四億六千多萬元,為全台最嚴重的地區,其中以溪北沿海的鹽分地帶尤為慘重。風雨過後,村落雖重見天日,卻也揭開了漫長復原的序幕——物資配送、電力修復、行政補助,全都考驗著地方與中央的應變能量。
風災過後:社區的臨時中樞
颱風剛一離去,居民紛紛走出家門,映入眼簾的卻是複雜的災後景象與遙遙無期的復原進度。此時此刻,他們最迫切需要的,是飲水與食物,部分能自理的居民想方設法外出支援,但交通受阻或行動不便的長者們,只能在家中默默等候援助。
然而過了兩三天,當各界捐助的物資陸續抵達社區,隨之而來的,卻是對政府救災效率的強烈質疑——「資源分配太慢」、「停了好幾天的電」、「慰問金根本申請不到」。而在這些怨聲之間,有一群人正默默承受著雙重壓力。他們既是受災戶,也是政府與民眾之間的橋梁——那些肩負地方公共事務的里長、公廟成員、社區發展協會幹部。他們同時站在災區與體制的兩端,一邊要面對家園受創的現實,一邊必須協調、安撫、照應整個社區。由於這篇報導觸及敏感的處境與權力運作,我們以「協力者」作為他們的統稱——試圖呈現這群人,在風災過後那段漫長而艱難的日子裡,所付出的隱形勞動與難以言說的掙扎。
在社區停電的那段期間,無論是里長、社區發展協會或是廟宇都會是社區很重要的中繼站。外部資源進入到受災社區時,一定會先聯絡里長或是社區發展協會,他們再將這些物資轉送到庄頭大廟裡,最後藉由廣播來去讓民眾領取物資。
整個過程中,協力者都沒日沒夜的一直不斷去協助社區的居民。無論是在公共區域的電線桿與樹木倒塌排除;房屋損毀的修復工作;物資的接受與發放;解決生活上大小的不便利;甚至是協助長輩填寫申請表單,但面對整個社區的災損,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無法照顧到每一個細節,也會因此受到居民的不滿。比如說,申請慰問金的補貼會需要經過里長的審核,這也會誤導居民以為審查的權限與責任都在里長身上,實際上最後的審查過與否都還是在地方政府機關,但居民的不滿,最後都直接的回到對接的協力者身上。
沒日沒夜的協助:協力者的無形勞動
除了物質層面的救援,還有一種更為關鍵的支持,那就是「被看見」的感受。這些協力者也會在私底下去關心年紀較大的獨居長輩,詢問他們是否安好?生活的一切是否都有被照顧到?
當任何形式的關懷或資源抵達時,對他們而言,其意義已超越物資本身,更像是一個「我們沒有被遺忘」的重要信號,這種被聽見、被看見的感受,成為支撐他們度過災害復原的精神力量。
「至少有關心跟看到我們,那就夠了」,就算是簡單的慰問與關心。
這裡深刻地揭示在危機中,容易被忽略的基本需求:不僅需要被幫助,更渴望被理解與被記得的關心,這種心理支撐,往往比任何具體的援助都來得重要和持久。
一名社區發展協會的幹部說道:「這是我的家,我希望這個地方能夠更好。」話語背後,承載著複雜的情感。當災害降臨時,這些協力者面臨著雙重身份的拉扯,一方面背負著要協助社區重建以及對外溝通的責任,另一方面也要面對自家損失所造成的不便。
有些獨居長輩的小房子在風災中全毀,當政府提供緊急安置住所,或建議他們暫時去市區與家人同住時,他們卻拒絕離開。一位長輩無助且顫抖地問她:「我們的家變這樣了,那應該住在哪?」這個問題讓協力者陷入深深的無力感,長輩們很無奈,但他們心中有更多的無奈,是出自於那種幫不上的心境。
「那一刻很讓人感到無力,卻也最印象深刻」也意識到物理上的建築可以被摧毀,但情感上的連結是不可摧毀且無可取代的。
「我不要離開,因為這是我們的家。」長者們堅定地告訴發展協會夥伴。
對許多長者而言,「家」的意義遠遠超過一棟遮風避雨的建築。這句簡單而堅定的回答,表達了他們對這片土地深厚的情感,家不僅是一個空間,更是承載一生記憶、身份認同與安全感的所在,這種連結是任何實質援助都無法輕易取代的。
同理的現場:他們也是受災戶
「幸運的是沒有太多的人員傷亡,至少我們都平安的度過了。」
這樣的價值觀似乎都是大家認為再慶幸不過的事情了,儘管眼前有著諸多不便與損失,但生命的安全永遠是最珍貴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修復和重建的。
停電問題和復原速度成為這次災害最受爭議的焦點。由於過去極少有颱風從西南方向長驅直入,沿海地區缺乏天然屏障,超過一千五百支電線桿因此倒塌。在這種情況下,協力者更能體會公部門在短時間內處理複雜救災行動的艱難,也更能理解資源分配延遲的原因,而這種同理心,正是他們作為橋梁的角色最珍貴的特質。
補助款的審查過程確實複雜,也無法完全彌補所有人的損失。在如此大範圍的災害中,全額補助顯然不切實際,這些款項主要具有慰問性質,旨在幫助受災戶儘快恢復正常生活。
同時,也有請在地的青年夥伴利用自身的空拍資源,協助記錄受損情況,為申請作業提供更完整的資料。最終的審核結果,仍需由相關市府單位依法處理,並非單方面的因為記錄缺失或是鄰里長不願意核准而已。
也許有人會認為這些協力者只是在為政府辯護,而忽略了民眾的聲音。但事實恰好相反,他們本身也是受災戶,同樣承受著家園損失的痛苦;他們是連接公部門的重要管道,也是在政府與民眾之間努力尋求平衡的關鍵角色。
從救災到共生:社區的下一步?
災後能夠看到長輩們走出家門,前來領取物資,就足以讓人感到莫大的安慰。
「很感謝這個天災,它無形中讓大家凝聚在一起,甚至產生了很多的向心力。」這句看似矛盾的感謝,卻真實的反映出災害下的意外收穫,雖然帶來物質損失和不便,卻也喚醒了久違的鄰里關懷。
巷口聚餐、泡茶閒聊、關心獨居長者、青年自發巡視,這些在平日看似平凡的互動,在災後顯得格外珍貴。這種臨時形成的互助網路中,原本彼此也都不太熟悉,即便當下很艱苦與難受,可是彼此還是願意互相幫忙與關心,這是協力者認為災後最溫暖、最值得珍惜的景象。
當社區終於恢復電力後,協力者也立刻決定停止接收外界捐贈的物資。這個決定的理由很純粹,他們希望將這些寶貴的資源,分享給其他電力尚未恢復、更需要幫助的地方。
這樣「互助」的精神,不僅體現在這些協力者身上,更是在整個社區之中。許多家中損失相對輕微的里民,主動選擇不去申請政府的補助金,希望把有限的資源留給那些失去更多的鄰居,他們說:「今天別人幫助了我們,輪到我們有能力時,也要回饋給需要的人。」
當風災帶走了許多有形的財物,也如同一場洗禮般,沖刷掉日常生活中的隔閡與冷漠,讓人與人之間重新建立連結,重新學會關懷與被關懷。這種力量的顯現,往往需要在風雨過後才能被真正察覺和珍視,也讓我們重新思考,什麼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
協力者的觀點反映出社區面對自然災害時,不將災害視為純粹的破壞力量,而是能從中發現人性的光輝、社區的韌性,以及政府與民間的協作可能性。
他們的觀點也提醒我們,災害應對不僅是技術性的重建工作,更是社會價值重新確認的過程,以及社區凝聚與重新建構的機會。這種從災害中汲取正面力量的態度,正是社區韌性建構的重要基礎,如何讓這樣的角色被制度化或被更佳重視,是我們值得思考的下一步。
田野 筆記
「為什麼救災這麼慢?」我們都知道這個質疑在許多人心中迴盪。
在那個當下,只知道所有不便和挫折都直接衝擊著民眾的日常生活,面對漫天的怨言,他們卻選擇包容與尊重。正當民怨四起之際,我們決定換個角度切入:作為夾在政府與民眾之間的協力者,他們在這段期間是如何同時面對災害與調整個人的心態。
於是,我們開始了這次的訪談。當我們帶著這樣的問題進行採訪時,卻意外發現很難觸及受訪者內心的糾結之處。相反地,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令人敬佩的堅韌與沉穩,面對災難時,他們展現出的不是抱怨或推諉,而是一種責任感。
「沒有為什麼,因為這是我的責任」這句看似平淡且理所當然的回應背後,究竟蘊含著怎樣的信念?是無奈的接受,還是源自內心的使命感?在深入思考這個落差時,意識到這樣的「理所當然」,在背後是否有更強大的心裡力量支持著他們,我們仍希望讓更多人了解這些默默承擔的協力者。
撰文、攝影|阮品崴
臺中人,就讀於國立成功大學不分系。從高中畢業後就在臺中的社區趴趴走,到現在誤入迴聲社造團隊,持續在社區打滾中。喜歡開著一九九四年的老瑞獅去山上車宿,車子在颱風時也受到波及,破了三片玻璃跟全車的板金受損,近期剛回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