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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文學地帶】黃信堯:想講的故事,就是故鄉的故事

by 湖南蟲

黃信堯 劇情及紀錄片導演

一九七三年出生於臺南,現居七股。一九九三年二十歲時,正在文化大學大傳系夜間部摸索未來的方向。後畢業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其作品個人風格強烈,帶有黑色幽默笑看現實荒誕,紀錄片《唬爛三小》獲金穗獎最佳紀錄片,後改編為電影《同學麥娜絲》;《帶水雲》則獲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評審團大獎;並憑藉著《沈沒之島》與《大佛普拉斯》成為臺灣唯二二度奪得臺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導演。

他怎麼又回到了這裡?

採訪臨近尾聲,黃信堯反客為主地問:「(按習俗)不是做十六歲嗎?為什麼(你們)是做二十歲?」解釋過後,他倒像忽然想起,收起不時一本正經的戲謔,說起十六歲時的往事。 

確實,十六歲發生的事,於他而言更似定錨,是一個能快速找到的清晰座標,指著它說:「就是從這裡出發的。」

但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他怎麼又回到了這裡。算了算,黃信堯搬回臺南定居,已經二十年了。因為高中和大學都重考過一次,二十歲,差不多也是他離開臺南到臺北求學時的年紀。那一年,他進入文化大學夜間部,就讀大眾傳播系。多年前他接受蔡崇隆導演採訪,曾說過自己高中就立下志向要念傳播,朝著當記者的目標前進。我們與他核對此事,他已徹底忘記,只好推理般解釋自己:「九〇年代社會運動正蓬勃,那時最有名的就是《南方電子報》,宣揚要做自己的媒體、唱自己的歌,突破媒體壟斷之類的⋯⋯那時候有這樣的志向,應該是這個原因。」

理想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世界一點都不理想,想要改變。然而實際狀況是,「我念了六年,從來沒有用過攝影機。我們的器材都是壞掉的。」因為太荒謬了,所以他一直記得。大二時(或大三?他自己都忘了)他向系主任提出同學們想學攝影,能不能開個平面攝影課?老師從善如流,「但從學期開始到結束,沒有帶過相機來學校,就叫我們讀一本厚厚的《攝影學》⋯⋯」他用手指比劃,大概是兩片厚片吐司的厚度,無奈的度量衡,「有夠無聊的!基本上在那邊六年,我不曉得我念了什麼。」

那幾年,他做各種工作,大一寒假,甚至回臺南開了一個多月的選舉宣傳車,「就像《同學麥娜絲》裡面的吳銘添的車子一樣。那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無聊的工作,就只能一直繞一直繞⋯⋯」

其實也很像在形容他自己的臺北求學時光。一直繞,各種此路不通。譬如大一(或大二?他再度忘記),他在系辦看到「全景傳播基金會」在招募紀錄片學員,報名了,但礙於學業無法配合培訓時間,又放棄。那段時間,他也積極參與社運團體,但始終身處邊緣位置,有時甚至聽不懂大家在聊什麼,「核心人物都是臺大、清大的,我大概就是在旁邊抐豬屎(lā-ti-sái)的。」

看多了後,也不免有些幻滅,或迷惘。抱持著「所以還可以幹嘛?」的心情,他報考臺南藝術大學的音像紀錄所,備審資料要附上作品,「就去借了一臺攝影機,把幻燈片投在牆上,然後把它錄成一卷錄影帶寄過去。當然就沒上啦!有上就有鬼了。」

這敘述也是相當的「黃信堯」,荒誕到廢的說故事口吻,同時不管再廢,也要讓它廢到有點好笑,在小人物被現實挫傷而布滿孔洞的身軀畫上隱喻的塗鴉。無論如何,還是想要學著用影像說故事,於是又報名了一次全景,重新從攝影機怎麼裝電池開始學,對焦、錄影、運鏡,還出借了器材回家拍結訓作品,完成了人生第一部紀錄片《鹽田欽仔》。

少年阿堯的啟蒙之年

臺北讀書、新竹受訓,為什麼還是選擇拍臺南?他說:「臺北就是住得很不習慣啦。我一直覺得格格不入。」猶如他對我們說,如果約在臺南,不會在敞亮的咖啡館,「就約在路邊,還可以抽菸。」

他決定從熟悉的人事物拍起。從小就住在臺南靠海的地方,家離海邊那麼近,他就去拍鹽田鹽工的後代。畢業後,他一如自己的預言回到臺南當汽車業務員,做了三個月,一臺也沒賣出去。不久後再一次重考,因為《鹽田欽仔》,終於如願進入南藝音像所。因為有過一次成功的經驗,才覺得可以用紀錄片的方式記錄家鄉的環境變遷?他的回答頗有大道至簡的意味:「就覺得可以拿起攝影機講自己想講的故事。」

不正是當年從「南方電子報」的召喚獲得的領悟?

更重要的啟蒙,在十六歲,黃信堯特別提到臺南長榮中學一年級遇見的兩個老師,教數學的郭信賢,和教英文的王永順,謹記不忘,「以前的教育就是教學生不要作亂,不要多話,人家講什麼就聽什麼,課本背起來。這兩個老師在學校是比較敢講話的,有時還會請假到臺北參加遊行,回來跟學生分享,當然就會受老師的一些啟發⋯⋯」高中畢業,老師問他要不要去幫忙貼海報,他也去了,「兩個人一組騎摩托車,一個提著一桶漿糊刷牆壁,另外一個把海報貼上去,看到國民黨的就把它蓋上去。」

彷彿「做十六歲」般的成年禮,他也記得老師在課堂上鼓勵學生有想法就發言,「我從那時開始學習表達。你要表達,才能夠溝通嘛。就像現在一樣,政府不是一直說要做社會溝通嗎?」

拍人,拍地方,拍風土

就是從這裡出發的。拿起攝影機講自己想講的故事,也是一種表達與溝通。但他想講的故事是什麼?在南藝大就讀期間,為了生活他不免還是要到臺北工作,但仍將鏡頭對準臺南,拍攝《添仔的海》,講一代蚵農如何大智若愚地守著一塊紅樹林溼地的故事。

研二,他拍攝爭議人物柯賜海,完成《多格威斯麵》。值得一提的軼事是,二〇〇二年為了報名臺北電影節,他匆勿剪了一個版本寄出,最後只能慶幸沒有入圍。顯然,那時的他對於紀錄片該拍什麼?為什麼拍?紀錄片到底是什麼?已有了更深的疑惑和反省。

以及實驗。他開始拍攝剪輯交錯真實與虛構、逼視好友間私生活的《唬爛三小》。為了專心剪片,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他結束臺北的工作,東西搬一搬,當晚就開回臺南,剪輯了六個月才完成畢業製作。「因為那是我最後的畢業機會,畢竟是第六年了。」導演說。

畢業後,就順勢住下來,幾年後,父親買地,他貸款,蓋了一間半磚半鐵皮屋的房子,那也是《同學麥娜絲》中吳銘添的家。這期間也在各處拍過不同的片,性質都更像出差,並且因為想著「《唬爛三小》的精彩就是來自於我同學的不堪嘛,但後來我就想,為什麼要把別人的不堪,拿出來給別人看?」將主題逐漸從人物轉到土地本身。

《北將七》劇照。(黃信堯提供)

談到用十二年時間拍出來的《北將七》,他說得極隨興:「我住七股,所以都很近,那地方也不會塞車,所以沒事就拍一下。」心態轉變,是二〇〇八年拍攝《帶水雲》時,總是走西濱公路到雲林口湖,「經過七股、將軍、北門,然後我就在想說,我這樣開車開一個多小時去拍口湖鄉,那我能不能拍更近的,我居住的地方?」

我想起《帶水雲》在紀錄片雙年展上的一段簡介:「我們或許都是植物。植物有根,離不開自己的土地,待不慣異鄉的泥土。」

黃信堯說《北將七》是「用地景地貌來說故事。有一些上面生活的人們,可能釣魚捕魚、種田,大概是這樣。你就把它想像成,你開車經過,從車窗看出去的樣子。」可能也有點像《大佛普拉斯》裡的行車監視器,記錄下一些悄然驟變的什麼,「很多原本荒廢的鹽田,變成太陽能板。很多怪手、車子進進出出,旁邊又有七股工業區,也是在整地,就覺得再拍下去,是另外一個故事,這也是我決定不再拍的主因⋯⋯」

一部紀錄片的完成,來自於某些風景消逝。潤物細無聲,某些消逝也是,需要漫長的在地與觀察才能看見,猶如縮時攝影。人來人往,有過一個二十歲時離開的青年,又回來了,開車從車窗看出去,他可能就在路邊抽菸。

採訪撰文|湖南蟲

臺北人。樹德科技大學企管系畢業。曾任職出版社、報社,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經營個人新聞臺「頹廢的下午」。著有《最靠近黑洞的星星》、《小朋友》、《一起移動》、《水鬼事變》等。

攝影|桑杉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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