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px
Home 喜歡讀書重點書評 【重點書評】攜帶著真相上路,與脆弱共生 關於東來《奇跡之年》

【重點書評】攜帶著真相上路,與脆弱共生 關於東來《奇跡之年》

by 金理

東來曾獲豆瓣閱讀徵文大賽首獎,我初讀她的小說是二〇一九年的《大河深處》。那是一篇明亮、綻放出「光」的小說。開篇寫雨下了三天三夜,但是到了第四天清晨,晨光穿透了烏雲,於是「我」繼續上路。「我」是生活在都市裡的女孩子,去往大河深處追蹤一個陌生、民國時代的男人——名叫路翎,和你也許熟悉的文學史上著名的七月派作家同名——的生活足跡。路翎中產家庭出身,世代為茶商,偶然遇到一對來中國傳教的西方傳教士,然後拋妻別子、放棄所有,追隨傳教士深入到偏遠、人跡罕至的雲南山寨里去傳教。女孩子見過路翎的一張新婚照片,好像被電擊中了一樣,「老黑白照片里的人都發出柔光」。也許被這柔光所召喚,女孩歷經千辛萬苦來到了路翎當年安居下來的山寨。她看到一間破敗的房間,旁邊是用石頭搭成的、僅可容納一人彎腰爬進去的「一個人的教堂」。這時 「光」又出現了,「暮光從石頭錯落的縫隙中透進來,構成一個光之十字架」。多麼震撼的一筆,「光」是信仰、真理、承諾,也可以理解為高貴而偉岸的人性。

在東來的第二本小說集《奇跡之年》中,「光」的主題被複雜化了。我注意到兩個跡象:首先,《奇跡之年》中的阿來,夢里聽到一個聲音,命令他「往西邊去」。這神秘的「聲音」不能實體化,近乎至上而絕對的召喚、指引,昭示著一種純粹的、非經驗的精神向度。從視覺的「光」轉化為聽覺的「聲音」,受此感召的又同是「追尋者」(《大河深處》中的路翎與「我」,《奇跡之年》中的阿來)。然而表面的相似卻難掩深刻的區別,阿來周圍渲染了一層明晰的反諷色彩,他本身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夢中的聲音很可能只是「幻聽」「癔症」,恍如神跡的「光」/「聲音」遇到瞭解構的危險,就好像他最終走向大漠深處不知所蹤。其次,《南奔》中的「我」從事古戲台研究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逃避一切具體的苦惱」,「偽裝得像個真正的文保工作者」。這是當下青年文學中常見的人物造型,抑鬱而頹廢,一群感受不到「光」、聽不到內心「聲音」的人。當真理綻放的時刻降臨時,他們無法領受,只是在左躲右閃。東來兩部小說集的變化興許在這裡:《大河深處》中的「光」來自天外,明亮、自在;《奇跡之年》中的「光」經受著風雨摧折,處於明暗搖曳之中⋯⋯

上述這道看似下行的軌跡,我更願意將其理解為一位青年作家的涉世和成長,一段舉步進入真實世界的旅程。《大河深處》中,路翎最後在山寨里建造的只是「一個人的教堂」,也許在暗示其傳教事業絕非一帆風順。但是在迎受「光」的過程中所遭遇的曲折與顛僕,並不在《大河深處》的前台,卻成為了《奇跡之年》的主題。在作家的青春期,寫作就像抖包袱,真理與真相的呈現意味著小說的收束。「五四」時代的新青年流行書寫浪漫的「出走」故事,張愛玲忍不住譏誚:「小說戲劇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麼鞭笞責罵,也不得不完。」(《中國人的宗教》)彷彿慷慨「出走」,便從黑暗舊家庭一步登天到了陽光燦爛的新天地;實則「出走」只是一段未知旅程的開始,這段旅程可能飽含更多的艱難甚至危險。就好像《奇跡之年》中阿來走向大漠深處,吉凶難卜、一片混沌。所以在邁過青春期的下一個寫作階段,就必須處理洞察了生活的真相後——已經看穿了——如何繼續進入生活。攜帶著生活真相上路往往意味著冒險旅途開始了,因為真相、信念、承諾,在進入實際生活之後,會面臨扭曲、發生衝突、遭遇挑戰,這就需要領受「光」的人捨身到洪流之中,去求證、捍衛⋯⋯人類在求證信念的同時,本身就伴隨著關切、焦慮與緊張感,與脆弱共生。誠如納斯鮑姆所言:「人性卓越之美,正是在於它的脆弱性。」(《善的脆弱性》)脆弱性本身不值得歡迎,但我們必須將它設定為追求善好生活的、不可避免的條件,願意暴露在不明朗的世界中,通過與一切無常事物的糾纏來萃取出真正的善,就好比明暗搖曳的光經受時代風雨摧擊,「在複雜結構中感覺到並且回應來自四面八方的張力」。這種對於世界的開放性本身意味著人的成熟、卓越與自由。

《奇跡之年》中的阿來深陷八九十年代席捲中國大陸的特異功能狂潮,卻在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這個「世界末日」中失去了異能。「小說借阿來之口,道出一個憂鬱的真相。我們的生活世界曾經如此旁逸斜出,在被整飭以前,孕育過遠比『常識』要雜亂,豐富得多的展開的可能。」(劉欣玥《消失及其所創造的》)有意思的是,東來作品中又內生出強悍的自反性,揭穿特異功能狂潮中充斥謊言與騙局。一方面向消逝的、旁逸斜出的時代致敬,另一方面也警惕懷舊中的過濾與美化。比照、判斷不同的時代,並不是將特殊境遇中的經驗和價值唯一化、凝定為固定標準,而是在相對的歷史脈絡中打開與珍重各自存在的合理性。這種自反性同樣標示出東來的漸趨成熟——攜帶著真相上路,與脆弱共生,「在複雜結構中感覺到並且回應來自四面八方的張力」。

《奇跡之年》
東來,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們身處的世界,奇跡未曾來過,還是已然消失?站在怯魅時代,追溯奇跡消失的那一年。

文|金理
文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後,現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文學史視野中的現代名教批判》《青春夢與文學記憶》《寫在文學史邊上》等。

發表意見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