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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恨,如果愛,終歸無有──評陳克華《你便是我所有詩與不能詩的時刻》|駐站作家

by 陳 子謙

未讀陳克華最新的詩集《你便是我所有詩與不能詩的時刻》(下稱《你》),就在網上讀到詩人的自白,他說父親之死讓他想到︰「人性的愛恨如果終究只能是一體的兩面,為什麼我不能寫一本以恨為出發點的詩集?我有時甚至懷疑,我這時期的詩,不過是對人間和人性的詛咒。世態炎涼,人心險詐,詩做為人類的經驗與文字的挖掘者,於惡,顯然做得不夠。」

恨的近義詞往往是怒,我便馬上想起陳克華的《阿大,阿大,阿大美國:陳克華2000-2008詩集》──那是他迄今火力最猛的詩集之一,對政治、性以及語言的挑釁都很夠嗆。新書也是這樣一本詩集嗎?你將會訝然發現,不,這書讀來那麼感傷,而恨的反面果然是愛。

上善若水,多愁善感的愛情時刻

《你》分成四輯︰「愛情時刻」、「同志時刻」、「父親時刻」、「行旅時刻」,上承陳克華書寫多年的主題。「愛情時刻」收錄的是情詩,佔全書三分一以上,即使詩中屢見苦澀的遺憾,讀來仍覺愛念比恨意更重。比起陳克華的舊作,這批情詩的情感更加洶湧,難怪常常用上水的意象。有時是情與慾交換的體液(〈感謝你流到了我這裡〉︰「你是如此清晰地流近流向流到了我喔我我/我這裡儘有低陷與膠著你你你/竟然就這樣流進了我的深處最最最深處你難道/會是我今生最後一個如此盛大闖入的//偶然/嗎?」),有時是令人疼痛的凶器(〈你只許大雨那般下著愛我〉︰「你只許如此。你只許/如此。不許陽光普照,風和日麗──//你只許//全身淋濕/全世界痛下/大雨,那時那般/千萬枚銀光疾閃的暗器/豆大雨點狂打在我身上」),有時則是遺憾的記憶庫(〈在鯨魚流淚的地方〉︰「那裡的海水是悲傷的/飽蓄著昨日的歌聲/那裡波濤是緩緩的/貯著靜靜/沉船的記憶──」)。

不少情詩都顯得那麼感傷,陳克華甚至乾脆以〈有人說我是感傷的〉為題︰「當我睡在你的身邊/你的手在黑暗中伸來摸索著我的手/我是感傷的:/當你漸漸睡著,手逐漸鬆開我的手時/我是感傷的。」既是坦承,也是自辯。最令人驚訝的,是他頻頻用上「愛」字,甚至毫不猶豫地以「愛」、「愛我」或「再愛過你一遍」單獨成段,為全詩收結。如此直截,我這種老讀者暗暗捏一把冷汗,然而詩人大概並不介意︰「甚至有人曾告訴我/在詩中不能出現/『我愛你』//這三個字──但每當黎明雀鳴鳥叫/我心海裡總溢滿/鯨豚貫穿地球的歌唱/大雨勇敢叩門的聲音」(〈最近,我說過我愛你嗎?〉)。《你》嚮往的水意不是老靈魂的古潭,更像少年的激流。

陳克華, 聯合文學雜誌

(圖╱unsplash)

崩壞的星期五:父親時刻

陳克華信佛,舊作《當我們的愛還沒有名字》有一輯詩正以「佛思」為題。在《你》的〈佛事〉中,他卻為父親之死向信仰喊冤︰「但你還是向我提及/為死者辦場超薦法會吧/︰三世因果,你信?//(原諒我肉眼凡胎至只看得見/不到半世)」。在整整一輯「父親時刻」中,你會屢屢讀到喪親引起的憤恨──這樣的恨,畢竟還是透出愛的底色。比如〈星期五崩壞〉,一開始你以為「崩壞」不過是指上班族集體的疲累︰「星期五下班時間/我和累積了一個星期疲累的人類/一起走在城巿水庫的洩洪裡」。詩人想到另一個城巿逢星期五的歡樂情景,卻又斷言眼前和未來的星期五風雲色變,為什麼?原來父親就在星期五離世︰「這世界每七日一次的崩壞呵/在每個星期五下班的黃昏時分︰//一個七,兩個七,三個七……七個七」。比起無日無之的憂傷,七日一次的閃念更令人措手不及;而工作的機械疲累,以至假日許諾的短暫希冀,都蓋不過喪親的哀傷。這是恨嗎,還是愛?

在這輯悼念詩中,我以為〈火葬〉最不動聲色,也最深沉。詩人從父親的骨骼想到解剖課中「我曾經仔細檢視//撫摸,背誦過的/那副。」如果「檢視」、「撫摸」彷彿暗示了情感,「背誦」卻又拉開了冷靜的距離,詩人甚至不忘告訴我們,這副骨骼來自遠方的「孟加拉人」。詩人從解剖課上的骨骼想到生命的痕跡,又回到眼前的亡父︰

我站在父親的骨骼旁一如當年
站在解剖檯旁

強迫著自己
正眼看一眼

詩人曾「仔細檢視」上課用的骨骼,為什麼對亡父的骨骼卻要「強迫」才能「正眼看一眼」呢?那自然是不忍看到父親的肉身和生命消亡。表面上說是「一如當年」,卻又完全不像。像與不像,隔著情感的光年。

體液歡愉VS曖昧皇池:同志時刻

陳克華說過要用詩來「詛咒」,我以為「同志時刻」中的部分詩作比較接近那樣的分貝。這輯詩寫同志情慾,與「愛情時刻」不無交疊,又對反同者大肆反擊。火力最猛的,無疑是〈獸姦之必要──因「護家盟」反多元成家的理由是「人類將因此獸姦」而寫〉。詩人繞過四平八穩的辯護理由,不去質疑多元成家與獸姦的因果關係,卻著意刻劃人就是獸,甚至人不如獸,比如揶揄人類是「不按季節週期發情的靈長類無毛生物/隨時隨地,需索無度」,又追問「你不覺得人類的生殖器太過單調乏味無創意」,然後一本正經地比較不同生物的生殖器,令人忍俊不禁。

書中的同志詩,我最喜歡的不是那些激情的詛咒或體液,而是曖昧的〈那夜,帶你到皇池〉。皇池是溫泉,詩人寫了連串身體觀察,接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又好像有什麼暗流︰「你雙眼鼓碌碌發亮/彷彿夜的山林告訴了你什麼/我們同時深深了一口氣/就像吸進了全地球的夜/全北投的地氣︰/也像吸進了彼此/彼此的全部精氣──/那時你彷彿確定了什麼//是我終其一生不能確定的/──從此,你不曾//回來。」夜的山林告訴「你」什麼?「你」確定了什麼?是性取向還是別的什麼?幸好詩不是謎語,詩人終究沒有明明白白地揭曉。

掀開世界底牌:行旅時刻

對我來說,書中最耐讀的一輯是「行旅時刻」。題材是行旅,卻能蔓衍出無數的主題︰生死、情慾、政治、孤獨、城巿、階級……另一方面,異國的距離似乎也為詩人拉開了情感的距離,這輯詩顯得寫得比其他三輯更加冷靜、深沉,其中我比較喜歡〈旅〉。一開始是對旅遊的細緻觀察︰「從一張床到另一張/燈的開關位置永遠不一樣」。酒店是旅人在異國中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地方,然而每一個房間還是有點不同,給你小小的阻滯。當然,更多的還是不變,比如房間「盛妝且滿溢的安靜」、「刻意的善意」,還有窗簾外「永遠有一方等著你的風景/永遠令人意外地並不太令人意外」。如果旅行是為了一再掀開未知的世界(「你的旅行像掀開這世界/小小的一張牌/但還有其他更多還蓋著」),那麼最後掀開的會是什麼?詩人終於找到燈的開關了,然後猛然發現這世界最後的底牌︰

此刻,你感覺所有睡過這張床的鬼魂
都出現在這房間
等著你清醒過來

指給你
你躺在下一張床
直到最後一張床上的樣子︰那將會是

這世界的底牌。

是啊,酒店裡的每張床就是未來的棺木,讓無數未來的鬼睡過。不管你走到多遠,睡過多少張床,世界的底牌就是死亡。說來如此平靜,又如此驚心動魄。詩人近年出版頻密,我有時候會期待他狠心篩選,把慢的後勁或瘦的鋒利還給詩集,但不管怎麼刪,這首詩肯定就是不該抽走的好牌。趁世界最後的底牌還未掀開,就讓我們多看一些風景,一首好詩。

陳克華|聯合文學雜誌|聯合文學生活誌

(斑馬線文庫/提供)

 

陳子謙
曾任《字花》編輯及「筆可能」寫作計劃課程總監,「著有詩集《豐饒的陰影》、著有散文集《怪物描寫》,編有《雲上播種──給寫作導師的十堂課》及《樹下栽花──寫作教育經驗談》(合編)。曾獲香港藝術發展獎之藝術新秀獎、中文文學創作獎,擔任多屆青年文學獎新詩組評判。作品入選《小詩‧隨身帖》、《2011香港詩選》、《2012香港詩選》以及《讀書有時》IIIIII,另散見香港、台灣及大馬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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