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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富閔的文字飽含陽光烘曬與泥土潤澤的鮮香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許是臺南鄉土的孕育,使之有了此般造化。自短篇小說集《花甲男孩》之後,推出《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故事書》」等散文與概念書寫,不離臺南的生活與成長經驗。讀者很輕易便能感受那份對故鄉的執著與情感,穿透紙面渲染而來,楊富閔興奮說道:「臺南是一個充滿故事的地方,住在臺南就像住在故事裡面,我樂於述說它的各種可能性。」
出身舊制臺南縣大內鄉的楊富閔, 家族務農,直到十八歲北上求學前,一直居住於農村中,臺南在他的印象中,有著兩種表情,一是農村(大內)臺南,另一是摩登(市區)臺南,「以前要去府城時,我總會說要去臺南,別人聽到會疑惑:你不是住在臺南了嗎? 怎麼會又要去臺南?」從郊區進市區,眼前景象變化,產生跨進異地的旅遊想像,遂有大開眼界之感。
問楊富閔最愛的臺南景點會是哪裡? 他沉入思索,往回憶之河裡打撈金沙, 點亮第一張牌:「東帝士百貨」。
楊富閔不諱言,那間曾經位於臺南市西門路上,鄰近小北夜市的「東帝士百貨」,不僅是同代人的美好昔日,更是他童年中一場閃閃發亮的摩登美夢,
「那裡以前是一個很時尚的百貨大樓,對很多跟我有同樣世代記憶的臺南人而言,東帝士百貨是一個夢。它有點像環狀百貨公司,建築物一樓是廣場,中間是鏤空,你可以在廣場抬頭看見透明上上下下的電梯。那時看著就覺得:太時髦了吧!百貨公司的頂樓是個露天遊樂場,也有瘋狂海盜船,以及沿著牆緣繞行的小火車。印象最深刻的是百貨當時有美式連鎖速食店溫蒂漢堡,LOGO是臉上有雀斑,綁著兩邊扎起辮子的女孩,二樓有錄音卡帶,我哥在那邊買了很多伍佰的《浪人情歌》、《樹枝孤鳥》,我則是買方順吉。對我來說它是一個非常時尚的指標,雖然整棟建築已經拆毀了,成為另種使用空間,但在我記憶中,一直是曾經見證臺南某個流行文化的重要地景。」
接著,楊富閔交出第二個在星群般光亮閃爍的地景,則是「善化牛墟」。
他語調熾烈,持續感染著聽者,「善化牛墟在農業時代是交易牛隻的地方,演變至今,已成為一種市集的概念。你可以在其中買到很多樣的農具,他同時也是一個早市,除了蔬果魚肉採辦,也有在地的特色小吃與美食。」他像一名地陪解釋並導遊,
「善化牛墟不是每一天都開市,只開在每逢國曆日期尾數為二、五、八的日子。若開市正逢週末日,那人潮就會非常多。雖然比較不像想像中的觀光景點,也不是年輕人常去的地方,但我會還是覺得它很有特色。小時候跟爸爸去,見證農業社會獨特的生活方式。農具壞掉會拿去那裡找工匠修,或是隔出養牛的圈地,準備兜售牛隻,各路走江湖的賣藥團隊,是一種很Local的想像,深深刺激了我的美感神經。牛墟是我的第一名!」
只是隨著臺南的現代化發展,好些地景湮滅沒落,仍存在的地景,大多物是人非,不似以往。然而,楊富閔並不感慨,更喜歡一直處於變化中的臺南,喜歡城 市的活力與生息。幾乎每兩、三個禮拜就回臺南一趟的他,每次都是非常開心與雀躍,只因他認為臺南是會呼吸,隨時能秀出新玩意,讓他心中滿是期待,
「整座都市到處都在說自己的故事。 每一個店家不分先來後到,對於在這座都市落地生根,以及對於空間的使用,也有著各自的想法,以及個人或品牌的故事,甚至不害怕展現的姿態,充滿在地人的自信。臺南自有定義,卻也同時開放任何人去定義它。有時候即便回臺南,我不會一直待在家,還有幾次上網找飯店假裝旅遊,持續探索這座活生生的都市。」
他更禁不住讚賞大臺南公車的開通,「隨公車線設計不同的tour,讓各個線路的延展性高,幾乎可以出一 本搭公車遊臺南的相關旅行書了。因為我曾經感受過沒有的不方便,所以現在的便利性也提升了我們臺南人生活的樣貌,就覺得很有榮譽感!I am Proud of 臺南!」他朗朗回答,聲音裡載著各種驚嘆。
提到臺南景點,楊富閔語氣滿是引以為傲的熱情,他在電話另一頭突然對自己許下心願,希望下一次回臺南可以有時間造訪「臺南山上花園水道博物館」。
「政府將一座日治時期的水廠整理得超級摩登。這樣的改變就是尊重歷史的脈絡跟態度,懂得用當代的眼光與歷史對話,重新賦予景點意義,讓景點的歷史得以保留,又能延續他的生命成為進行式。讓人與古蹟產生連結,而非被擋在外面的人。小時候根本不會去的地方,現在整個人潮大爆滿。絕對不是高中時候可以想像出來的一種樣子。」
聊完景點,當不能錯過美食。楊富閔也跟著部落客與旅人一路吞食臺南,發現各種好料,只是外地人眼中的排隊美食,如牛肉湯、鱔魚意麵,或是虱目魚粥, 對他而言不過都是生活裡慣常的家常。因此,對於臺南味道,他也有個人主張,「我最愛的一道料理,是『西瓜綿魚湯』。」
西瓜綿是農民將發育不佳或是賣相不好的西瓜,削皮切塊後,以鹽醃製而成。醃好的西瓜綿有自然發酵的酸味,是美味的醬菜,特別適合炒蛋或熬煮魚湯。楊富閔說得津津有味,「印象中最常將西瓜綿搬上餐桌的是外公外婆,他們的西瓜綿虱目魚頭料理用來配飯,暗色的湯汁浮浮沉沉一整面的瓜肉,全被午睡醒來的我當成零食一塊塊挑出來吃。我從小就愛吃瓜,而西瓜綿片酸酸的,也愛魚肉塊。」
楊富閔的家族網絡之龐大,是整個村落姓楊,皆可能是親戚的那般大。也因此親戚與家族的關係十分緊密,人與人間的交流活動特別頻繁,婚喪喜慶幾乎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想起童年與哥哥生活的情景,「我跟我哥哥很喜歡畫畫, 會把日曆紙撕下來畫。我哥哥比較喜歡廟會遶境,我則喜歡喪禮儀式畫面,還曾經被我阿嬤罵怎麼囡仔人會喜歡那種東西。但這顯然表示,人在臺南生活,可以感覺出街道上總充滿活動的聲響,歲時習俗在我們生活中佔有很大的比例。後來我對民俗活動、民間文學很感興趣,同時它也影響我的寫作。」臺南生活如許影響著他的創作,生活被人情交流塞滿,充滿舊社會的人際細節,間接讓楊富閔渴望獨處,「我小時候一來是不會無聊,到處都有玩伴,但又很想要一個人,因為我滿喜歡安靜的,所以這是一個相對的狀態。這個安靜的渴望,後來就在創作這件事情上找到一個寄託,可以說我是在故鄉臺南, 一個緊密的人際關係之中,聽起各種故事,漸漸發現文學,最後在文學世界找到一個獨處的角落。」因此讓本就有樂於發現、觀察,並說故事的他,產生更豐沛的寫作熱忱。
楊富閔不否認,臺南仍是他寫之不盡的一個母題,「我等於是一邊聽著,同時感受臺南故事長大的孩子。臺南的一磚一瓦、一棟建物、一棵老樹或是一間廟,都有著屬於它的獨特歷史,提醒著人們這些文物或自然都有歷史與發展,才能一路走到此時此刻,更使人產生肅然起敬的態度。」
楊富閔始終忘不了第一次經過安平古堡時的感動,經過赤崁樓時內心也激動莫名,究其原因都是因為在大內時經常聽見大人們對於全國指標性的古蹟,在口耳之間傳說,聽久了也像故事,而他得以按著聽說的故事索見本尊,「即或是我家隔壁的廟宇古厝,長輩都會告訴你它們的由來以及歷史脈絡。也因此讓樂於說故事的我,更認為自己就是住在故事裡面。」
楊富閔禁不住讚賞臺南文化局的文獻出版品,他把一套圖書館不常被借閱的官方出版品《南瀛地名誌》翻過又翻,在每一個臺南鄉鎮市的介紹之中,展開自己的遨遊,津津有味讀過一遍又一遍,「那套書讓我知道地名的由來,尤其鄉下有很多地名是相當在地的稱呼方式,譬如「紅花園」、「過溝仔」、「風窗」等等,這裡面有許多精采的語言,我覺得相當了不起!」他甚至將在書上讀到的地名故事記回家與祖母分享,讓祖母再繼續替從書上吸收的地誌知識,補充與延伸更多人情軼事,「那些書不僅是我認識臺南的養分,也啟發了一名鄉村男孩如我的寫作靈魂。」
楊富閔熱愛臺南之處,不僅止於故鄉眷戀。而是深情凝視原鄉內外,在自然風光與豐富的歷史資產外,更深愛著傳統庶民的生活感,都市裡環擁著的那獨特且深厚的人文底蘊,讓古都像飽含智慧風範的長者,同時不斷與時俱進,既新穎也穩重,賦予生活其中的人們文化活水,因而讓人回味無窮。
楊富閔
楊富閔,一九八七年生,臺南人,臺大臺文所碩士班畢業,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人,目前為臺大臺文所博士候選人,臺大中文系、清大中文系與東吳中文系兼任教師。作品計有《花甲男孩》、《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休書─我的臺南戶外寫作生活》、《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故事書:福地福人居》、《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編選《那朵迷路的雲:李渝文集》(與梅家玲、鍾秩維合編)。作品曾獲改編電視、電影、漫畫、歌劇。
文|董柏廷
一九八六年生。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政大華語文教學碩士學位學程肄。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編輯。 人物專訪、創作散見報刊。
◆原文刊載於《鹽分地帶文學》8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