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主題特輯 【鹽分地帶文學】用耙子畫日子:靠海吃沙的蛤蜊產業現場

【鹽分地帶文學】用耙子畫日子:靠海吃沙的蛤蜊產業現場

by 帥佩妤

「注意腳下,你自己要跟上來喔!」還沒從沙洲那略帶黏性的、綿密扎實的觸感裡反應過來,來自蘆竹溝、有著「蛤仔達人」稱號的邱榮浚,已經背著工具往遠處尋找藏有蛤蜊的地形,瀟灑地留下一句話,只剩我困在腳步拔不出的沙地裡。

蘆竹溝憑著鮮美的蚵仔聲名遠播,光看蚵架如何整齊地填滿潟湖,也能感受到來自「核心產業」的底氣。乘船幾分鐘就能抵達的內海沙洲,乍看空曠寂靜,不像港口旁那樣有膠筏穿梭的熱鬧,更像是風景邊緣的一個停頓。但只要在對的時間、對的潮水走近,便能發現這裡潛藏著另一門本事——耙蛤蜊。少了蚵仔那樣壯觀的架構,也不像捕鰻苗那般夜夜點燈與神明輪值,耙蛤蜊顯得微小而簡易,卻同樣深耕細作。這個庄頭不只會養蚵,也懂得讀沙、讀潮,這些不張揚的技術與判斷,就埋在沙洲上那道道倒退耙出的痕跡裡。

換的是海,不換的是手

蛤蜊,也稱作「粉蟯仔」,但在蘆竹溝更常聽到的是「大蟯仔」,同時耙得到文蛤、花蛤和血蛤。除了蘆竹溝的內、外海沙洲,鄰近的北門嶼內海、馬沙溝內外海都是耙蛤蜊的熱門點位,七股也曾有一個好去處,可惜在多年前橋梁拆除後走入歷史。

影響收穫的原因有很多,不計天災如颱風、水質汙染和細菌感染,近年的極端氣候再碰上季節交替,若海水溫度和鹽度在短時間內變化過快或過大,就算是蛤蜊這般廣鹽與廣溫性兼具的生物,同樣逃不過集體暴斃的命運。悲劇往往發生在三、六、九月,像是季節性的陰影。不只養殖業者血本無歸,專耙野生蛤蜊的漁民也將無獲而返。

環境因素之外,當然也可能只是單純的「被耙完了」,尤其在蛤蜊數量相對少、可耙土地範圍也小(海水退得不遠)的夏天,若連續三至四天收穫不盡理想,漁民就會換個地方耙。「現在已經沒體力跑遠了,收穫少也沒辦法。」聽邱榮浚回憶,自己曾經一換再換,別說嘉義布袋,甚至連雲林虎尾都跑過。

潮水讓路,大蟯登場

午後在邱家蹭了一頓飽飯,等邱榮浚從港口收蚵回來,工具上車,買好涼的,驅車駛過北門嶼的大片魚塭,又翻過一幢稍顯陡峭的堤防,遼闊的內海沙洲隨即映入眼簾。可見零星幾個來欣賞海邊風光的散客,還有攜著同款目的與工具來趕海的蛤蜊獵人們。潮水已經完全退下,幾個小水坑在平坦的沙洲上稍顯突兀。「這個長條的,表示剛剛有條魚躺在這;啊那個奇形怪狀的是魟魚;那裡還有……」邱榮浚一邊為我做生態導覽,腳步卻絲毫沒有放慢。我們離岸邊越走越遠,最後在某個高起的沙丘停下,他蹲下來,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圈的中心有一個淺淺的、驚嘆號形狀的兩個小凹陷。

「挖挖看。」我懷疑地把手指戳進去,指尖果真傳來一陣令人興奮的堅實觸感。

確定一點有收穫後,就可以開始用耙,往哪個方向、耙到多遠開始折返都憑經驗。乾燥的地方可以明顯看出一長一短的凹陷;更潮濕或剛開始漲潮的時候,要找的則是五元硬幣大小的圓型凹陷;若是在水深可能及腰,看不到水底狀況的外海沙洲,就更吃個人的功力和運氣了。再加上海浪的牽引力與沙底地形的不可預測,這樣的地點從來不是給門外漢下場的地方。

為了有效利用至多四小時的工作時間,催生出蛤蜊耙這項發明,又會依使用者的習慣和需求,在材質、尺寸及形狀上存在差異。耙的構造很簡單,只有接觸沙地的頭和手把兩個部分,接口綁上粗塑膠繩和船引擎的皮帶。市面上現成的蛤蜊耙多是不易生鏽的白鐵材質,考量到打雷天的導電危險以及「越用越鈍」的屬性,邱榮浚自己設計了鐵製頭部與木質握把銜接,並請師傅將鐵頭做成可拆卸的兩件式,只要更換損耗最大的頂部即可,降低維修成本。

「你別看就這幾個零件,有很多人覬覦我的設計,還被偷去用過呢!」他驕傲地說,一邊把皮帶固定放在腰部,雙手握在木把與肩同高處,用身體的力量帶動耙子,以倒退方式「犁」沙。只要碰到硬物就會有清脆的「扣」聲音,或可以感受到震動,再用手或耙挖開。幸運的話,一顆飽滿結實的蛤蜊入袋,但也不排除是來湊數的廢棄蚵殼、樹枝,或是潛伏等待著魚蝦的小金錢蟹。

耙蛤蜊的動作看似單一,可耙的角度要擺正,用力要均衡。切太深很費力,切太淺什麼都沒有,最好切在地下約十公分處。天氣炎熱時還要切得更深,不是單靠蠻力就能掌握的技術。

鹹味深處,各自分明

若說耙蛤蜊是門技藝,品蛤蜊則是門學問。

在魚塭裡從小嬌生慣養的蛤蜊,個頭整齊、顏色勻稱,看起來漂亮,收穫也相對穩定,卻被邱榮浚嫌棄:「那種吃起來爛爛的,沒什麼咬勁。」野生的蛤蜊則不同,外海的身形較扁、肉質緊實,內海的雖略顯圓潤,但同樣扎實、鮮甜,內行人一口下去就能分得清。

「你如果吃過野生的,就不會想再吃魚塭的了啦。」他說這話時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一股反駁不了的堅定。為什麼從不考慮轉做養殖?原因單純直接,「不好吃啊!」。

就算是魚塭出的大顆蛤蜊,一斤也不過兩百多元,中型一百多,小的五、六十;但野生的行情可不一樣,特大顆的甚至能賣到一顆五百元,其餘一斤大的可以賣到三百,中的兩百五,小的至少也有兩百、一百八的好價錢。這樣的價差,不僅反映在美觀、風味,也寫在勞力與風險裡。野生蛤蜊不會配合人的日常,只順著海的脾氣生長、移動、埋藏。今天一耙下去收穫滿袋,明天滿身汗水卻換來空籃一只。即便如此,邱榮浚仍堅持這條更累的路,因為這種自然才是會被味蕾記住的味道。

倒退著走,也是一種前進

在蘆竹溝,耙蛤蜊不是舞臺上的主角。它沒有那麼顯眼,更加安靜、更自成一格。回想第一次向邱榮浚說明採訪來意,他十分疑惑:「訪這個幹嘛?我們這蚵仔那麼多,不是更值得寫嗎?」他不否認養蚵才是正職,耙蛤蜊只是副業,卻也從沒停下來過。

這類靠天吃飯的勞動不像典型的產業,有穩定市場、標準流程或集體身影。它們依潮水調整作息,靠經驗判斷沙洲的節奏,用力、看天、靠手感。這門技藝不高調,也不神秘,甚至說不上稀有,只是存在得很實在,就像沙洲本身——退潮時現身,漲潮時潛伏,不爭不搶,靜靜在那。

耙蛤蜊沒有口號,也沒有什麼「傳承人」的頭銜,它從不主張自己代表地方,而是本來就構成地方的一部分。對一些人來說,可能只是副業、是備用的收入來源;但對某些人來說,它就是生活,是海水退去時,雙腳自然會走向的方向。這些勞動形式,不必承諾什麼,也不主張什麼。偶爾熱鬧,時而單獨,有時收穫豐盈,也會空手而回。它不用過多解釋,靠一道道平行的耙痕,寫在沙洲上。

1 找氣孔

在大面積沙洲上尋找氣孔,是耙蛤蜊的第一步。氣孔往往藏著蛤蜊蹤跡,節省體力也提高效率。

2 探文蛤

幸運找到氣孔的話就可以直接下挖,如果沒有,便以區塊為單位進行大範圍耙掘,讓工具替雙手探路,慢慢探出蛤蜊的位置

3 挖掘

耙子從頂端傳來阻力,有機會是蛤蜊現身的訊號。此時停下動作,蹲下挖掘,就能發現躲藏其中的殼身。

4 刷洗

撿起來用海水刷洗乾淨,泥沙不要,鮮味留下,收穫再加一!

田野 筆記

2025.6.22 |馬沙溝外海|萬里無雲,風大

「在(蘆竹溝)內海會全身濕透,跟洗澡一樣,啊(馬沙溝)外海可能耙不到多少,自己選!」榮浚大哥在電話另一頭說,語氣輕鬆得當時還覺得他是在誇張,怎麼耙個蛤蜊會像洗澡一樣?直到那天下午跟著騎車去外海,一下車就被他提醒:「妳鞋子脫一脫比較快啦,不可能不濕,放在車上才不會被海捲走。」果然,沙灘的地形完全不像眼睛看起來那麼平順,在水及腳踝的區塊走沒幾步,水突然就漫到大腿,再走幾步,一個浪打過來直接潑我一身。

「我有講吧?是不是像洗澡!」他在前方回頭笑我,還很得意地補一句:「這還不算高耶,你敢再往下嗎?」

我還在慌張的把早就濕透的褲管捲高,他已經蹲下耙起第一鏟,像魚回到水裡一樣熟練。「這裡對你這種外行人來說太難了啦,來來來,妳去上面。」說完順手幫我指方向,又再教了一次怎麼看沙子的紋路,「記得如果看到很清澈的大水坑要繞過,那是水很深的意思,危險喔。」

直到漲潮我都沒耙到超過五顆,但倒是變得很會找蛤蜊的呼吸孔,看準之後挖十個會中九個,雖然每個都比大拇指的指甲蓋還要小。

採訪撰文|帥佩妤

新北人,來臺南的生活即將邁入第四年,不小心把市區的巷子都鑽得差不多,所以最近喜歡騎車探索舊臺南縣,太陽下山才會寫寫東西。

攝影|帥佩妤、王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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