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咖啡
文|阿金
上個月看訪父親,父親自多年前便一人獨住,我只有偶爾放假會去和他共處。 我們坐在那不大也不小的露臺,旁邊花圃是他養了好些年的幾株杜鵑和一棵雞蛋花。兩個人都不善言辭,生疏而好似陌生地聊著,許久才能蹦出簡短對談。 他讓我等待一會兒,片刻端出一杯帶有奶泡的咖啡,我很驚訝——才沒幾分鐘,究竟從哪變出來的呢?父親的胃不好,手術後更不能喝了。以前年輕的他很喜歡咖啡,尤其是黑咖啡,就青睞這口純粹;跟他截然相反,儘管總被咖啡的香味吸引,那時我卻不太喝咖啡。記得年輕的他喜歡深焙豆,夾雜木質香氣與微苦的芬芳濃郁。「喝一杯拿鐵吧!是南美的豆子。」他看出我那份踟躕,「買來充當天然香氛放在櫃子上,沒喝,今天你來才磨的。」聽似小孩慌忙地 解釋,可我知道他不會說謊。我將奶昔與表面緩緩攪揉融成一片新的幻墨。
趁著他給植物澆灌的間隙,我拿出手機拍了一張他些許佝僂的側照,並看著鏡像裡自己唇上一抹白鬚,是奶泡的玩笑。「不喝還買咖啡豆,酒不醉人,人自醉,連不喝了都還是迷戀,是望梅止渴嗎?」我看他好像又比上次找他時消瘦 一點、皺紋也更深一些。時間啊!你能不能慢下腳步?能不能等等我?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跟你媽。」他看向我時,我正捧著咖啡,輕鬆地品嚐著。 工作貌似安穩平和,其實嚴苛競爭的社會與職場,溫暖彷彿變得很稀缺,稀缺到似乎讓人都快忘了它的存在。這悠閒的時刻,爸,現在就近在身旁卻是我平時的牽掛。
我記得小時你曾說過,如今我也這麼覺得——「咖啡應該是最像人生的飲品, 聞著醇香,入口發現苦澀與微酸,但如果能自己調味,加一點奶、加一些糖或 幾滴椰子油,就能有不同風味。」咖啡的滋味要看人如何調味與品嚐。不知道親情是不是有種無形的引力在我倆之間流淌?衷心祝福你能平安健康,願這份靜默又深沉的愛能時刻伴我身邊。
工作閒暇之餘,現在的我也會買杯咖啡,黑咖啡,需要提神或者也喜歡上這口純粹!我好似變成那時的你、另一個你。休息間裡,默默望著窗景、望向著什麼。醇香化在口中,那裡是不是也坐著一個過期的少年?
阿金|喜歡看河、喜歡看海、喜歡很多很多。希望有天能住進一間寬敞的房,房裡有喜歡的人、喜歡的物,此時我拿起筆寫下想寫的事。
鼻子先回家了
文|丹溫昂
那是一趟沉默的歸途。
從曼德勒機場開往彬烏倫的巴士,在接近山區時放慢了速度。沿途是長滿青苔的岩壁、霧氣未散的早晨,以及偶爾竄出幾隻野狗的彎道。陽光斜斜地穿透薄霧,灑在道路一側,那裡是我熟悉的,名為到家了的路標——種著咖啡樹的斜坡。
我記得那些葉子,在陽光下泛著深墨色的光,葉緣捲曲,樹影斑駁地蓋在未成熟的果實上。那一刻,車窗搖開,一股帶著濕土氣息的清涼空氣迎面而來,細微卻清晰的——那是我記憶裡的氣味,一種未經烘焙的咖啡青果氣,混合著潮濕林地與樹皮的味道。
那氣味像是某種信號,喚起了我深埋心底的聲音與畫面。兒時的午後,母親總會在家門口架起煤爐,親手烘焙我們自家後山種下的咖啡豆。她用老舊的鐵鍋炒豆,一邊翻炒,一邊低聲哼著緬甸的老民謠。那聲音單薄卻溫柔,與豆子爆裂時的「劈啪」聲交錯成一種日常的旋律。那是我們家最安靜的時光,沒有父親的爭執,也沒有斷電斷水的不安,只有苦味未散的空氣,與一口微溫的黑咖啡。
咖啡是土地的果實,是風和土的味道,是我心中最難以言喻的記憶。
但是,那些日子,記憶中的昨天和計畫中的明天早已不見,永遠不見了。
政變之後,城鎮封鎖,物流停擺,咖啡從「可以換錢」變成「爛在倉裡也沒人要」的東西。母親收起那口老鐵鍋,改在家中開起裁縫機,接些制服與床單的訂單;父親與哥哥則合力修了一輛老貨車,接邊境長途運輸的生意,常常一出門就是兩三週不見人影。
我在那段時間做了決定,遠赴臺灣念大學,父親說:「半工半讀辛苦點,也比在緬甸沒有未來好」。
凌晨的空氣總是帶點油煙味,站久了膝蓋會隱隱發緊,等公車時背包滑落肩頭,我也懶得扶正。夜裡排貨、清晨洗碗,日子像一條不斷繞圈的走廊,沒有門,只有燈光和時鐘聲在身後緊緊跟著。
咖啡味,偶爾會在異鄉某個角落冒出頭。可能是朋友手上的紙杯,或是街頭咖啡館飄出來的香氣。我會愣住一秒,心裡升起一種不是滋味的暖意,但隨即又被日子的節奏拉回去。有些東西藏得久了,就像沒被喊過名字一樣,慢慢地也不吭聲了。
我並不常主動喝咖啡,但總記得那是我們家最像家的時候。沒有誰特別煮給誰喝,也沒有什麼儀式感,只是很自然地,一鍋水煮開了,豆子一磨,就有人去拿杯子。像是,一家人還能坐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證據。
今年春天,我終於回到彬烏倫。車轉過山道,我看見那片咖啡樹還在,樹木雜亂,葉片濃綠,像什麼都沒變。可我知道,一切早已不同。
也許,母親會在某天空閒的午後,再拿出那只鐵鍋;也許,我們還能圍坐在舊木桌旁,哪怕只是一杯淡到幾乎沒有苦味的咖啡,也足夠叫人想起過去的樣子。
那不是什麼奢侈的味道,而是一種從生活裡慢慢滲出來的香。像樹蔭、像老衣服的布味、像父親沉默的呼吸,還有母親沒說出口的擔心。都在那杯咖啡裡,靜靜留下來了。
丹溫昂|來自緬甸撣邦,目前就學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曾獲水煙紗漣文學獎圖文組首獎,喜歡在浴室和睡覺前寫詩。
無為咖啡的有為風味
文|羽弦
友人阿麗在阿里山上種咖啡。她經常對我們說:「我這咖啡是喝露水長大的。」
會這麼說是因為她口中這些咖啡樹,其實長在人跡罕至的山坡,四周未經開發,離水源也遠。因此除了雲霧雨露之外,便是阿麗夫妻,有空時扛著數公斤水,穿越那不甚明顯的山徑,辛苦地前來澆灌、採收。她把咖啡取名為「無為咖啡」,取自其不作為、回歸自然的栽種方式。
說起阿麗,我們可算是忘年之交。她大我二十幾歲,從專科學校的教職上退休,與先生在嘉義山上買塊地務農、採野生愛玉,購買機具、自學烘豆;偶爾出攤南臺灣的小農市集,每週還要回學校指導國樂社團,著實比退休前還忙碌。她是做任何事都很「頂真」(tíng-tsin)的人,帶有上個世代淳樸踏實的精神,並將其視作理所當然。每烘好一批新豆,就先包一些濾掛式咖啡送我們作為禮物,順便試試風味。
阿里山咖啡的歷史,可追溯至日治時期,日本人引進咖啡樹苗,試圖在臺灣各地尋找適合栽種的地點。阿里山的高海拔與特殊氣候,成為理想的實驗田之一。然而,咖啡在戰後一度沒落,直到近二十幾年來喝咖啡的風潮興起,並引進精品咖啡的處理技術,才逐漸打響阿里山咖啡的名號,多次在國際賽事中嶄露頭角。
但是,阿麗種咖啡倒不是為了比賽,或是提高價格販售的噱頭。阿麗總説這些樹叢生長的環境,是如何偏僻不易抵達,有次在邊坡採摘果實還重摔一跤,躺了幾天才下床。沒有施肥,也不噴農藥,純手工除草;甚至到了咖啡果成熟之際,卻發現已被野生動物「收成」一輪,她們只能撿剩餘的第二批,或第三批。
咖啡樹得以「無為」生長,對比阿麗崇尚自然的「有為」行動,從種植、採收、處理生豆,到後續烘豆的反覆嘗試,期待展現出這支來自深林的咖啡風味。某些程度上,確實如《道德經》中寫的:「無為而無不為。」
阿麗偶爾也會問我們好不好喝?
我說當然。並且不忘燦笑比出大拇指的手勢。即使多年來,我仍不清楚咖啡豆的品種,焙度是淺焙還是淺中焙?這杯咖啡不假辭色表現其粗獷的原始風味,沒有太明顯的花果香氣,或許在繽紛的咖啡風味輪上,也難以判斷其酸度、甜感、焦苦的層次位置。每當我以未知的刻度碾碎,磨豆為粉,日曬的香氣溢出;我舉起細口壺緩慢地畫圓沖杯,蒸氣中彷彿看見阿里山上蒼霧繚繞、晨光透過枝葉灑落的畫面。我知道阿麗也樂在其中。她享受這些辛苦的栽種過程,能實現她內心裡友善土地的農事理念,那便是最美好的風味。
羽弦|本名林宗翰,國立臺東大學華語文學系碩士班畢業。 海軍、文字工作者、釀酒人。 曾獲高雄青年文學獎、後山文學年度新人獎、臺北文學獎、菊島文學獎、臺中文學獎、乾坤詩獎、華文文學星雲獎等。中華民國新詩學會二〇一九年優秀青年詩人獎。著有《相信火焰,但不相信灰燼——羽弦詩集》。現職編輯、藝術行政。
一種屬於大人的想念方式
文|宋俊磊
我沒有機會習得喝咖啡的習慣。
在新城市的生活裡,碩士生的毛躁日常路線中,不喝咖啡的我成為一種奇形種人類。研討會、課堂間,又或是朋友三五結群的午後邀約,以果汁代咖啡,隨口推託:怕晚上睡不著。
喝咖啡也是一種社交,當所有人都依恃著咖啡延續一日下半場的活力,我總是噤口,偽裝自己無法言說地啜飲著一顆顆果粒,不想被排除於咖啡建構的圈圈之外。因為就算不喝咖啡也是會怕寂寞的。(如同那些不抽菸卻老是待在吸菸區聊天的人們)
咖啡,在我小時候,是成為大人的隘口。國小時期,在校外教學手拿一杯冰美式咖啡,讓我感覺成熟,咖啡因含量和威風感成正比。當所有同學喝著珍珠奶茶,吞吐咖啡香味的我也總是說不出什麼。說不出的苦方是真苦,但國小的我哪懂得什麼叫做苦,事後還被老師教訓:等到你真正成為大人的時候再來喝咖啡。
對咖啡的無言以對,日後落實在癌症的後病時光。
國中時遭遇癌症,頭頸部放射治療的那一段日子,倒是真的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放射的高劑量融化了肌肉與黏膜,發聲器官被彌封,開口變得奢侈。沒有味覺的時日,嗅覺變得靈敏。
爸媽輪流在慣例的清晨與傍晚來到我的病榻,母親喝拿鐵,父親喝美式,閉眼在床上養病的我,總在他們出聲前就聞到咖啡香氣,知道他們抵達,令人安心。但在我的印象裡,那也是他們最不像夫妻的時候。他們日夜錯縱,雖然地點是家、公司、醫院,但車行在不同的時間裡,父母彼此錯開。
唯一一次,是爸爸難得放假,我們三個人在醫院一樓的咖啡店午餐。一杯拿鐵、一杯美式,即便我當時已經不能吞嚥也沒有味覺,爸媽還是幫我點了可頌套餐和柳橙汁。聞著咖啡香氣,嚥下走味的柳橙汁,聽他們說:「就算只吃一口也沒有關係,盡力就好。等你長大就可以跟我們一樣喝咖啡。」
我聽著父母交換著彼此在白天與黑夜裡縱橫的敘述,淡淡地談他們如何在我不知道的路途裡用餐、工作,又或日常地向天地祈禱。一句一句,沒有沉重的情緒,語氣如常。
當時我默默地流淚,心裡想:這樣的苦日子,總有一天也會回甘吧。多年過去,我依然沒有養成喝咖啡的習慣,卻已實實在在是個大人。在新的城市裡,逡巡在醫院裡,定期回診,看起來只是一個人的路徑,我始終沒有習慣。在人潮洶湧醫院大廳裡、在診間前、在領藥櫃檯,有時還是感到心裡空空的,希望有爸媽陪著。
所以在看到醫生以前,我總是在醫院附設的咖啡店,點一杯最低咖啡因含量的品項,細細聞著它的香氣,就算經常一口都沒喝。那也是屬於我的,大人的想念方式。
宋俊磊|桃園人,真柄阿美族,二〇〇一年生。清華臺文在讀。曾獲中興湖文學獎、印刻超新星文學獎等。夢想是寫一本書。
不要喝
文|李朗均
因種種回憶,我其實並不愛喝咖啡。
以往隨著父母去餐廳,看過站在工作臺後的員工操作些複雜的用具,將那杯帶些香味的飲品端上桌面時,尚小的我愛靠著那飄來的煙,以致有種溫暖的錯覺。有次我伸出手,快穿過杯耳那刻,頓時有股力量,緊捉著我的手。
「不要喝。」我抬頭看向父親,或許是那天餐廳燈光太暗,至今我也想不出那天他的神情,一副如神像般莊嚴的他到底表達些什麼。我只記得這句平淡得無奈的話,以及使我縮小成一螻蟻,無論我怎麼仰望都無法觸及,那個潛藏在話語間高大的身影。
十八歲剛成年時,那會剛暑假,源於家中金錢的貧乏,母親常因此為由,叫我出外打工,補貼家用。但如每個在社會上的人,在不多的收入裏,總會抽取些許,去彌補童年未曾滿足的私慾,可能是家人未曾買過的遊戲,也可能是當年尚未看到結尾的小說。不例外地,在漫長而乏味的假期內,每天工作看到年紀相若的人穿得如此光鮮,跟身邊友人論到要去哪玩時,我就會想起銀包內的零錢。這時,心情像暖洋淹過似的,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而離目標越近那天,連暗藏的喜悦也得散開來。
「最近看你心情不錯喔,」平日一同上班的同事問我。嚴格意義上,我們不算朋友,但每當工作到夜深了,見顧客不多,就愛互相說上些無聊的廢話,直至打烊,「發生好事啦?」
好事?哦,那當然。在存到足夠的錢後,我立刻在網上買了臺咖啡機。雖然除了煮咖啡豆外,那臺機器連些像樣的功能都沒有,但至少能用。至於剩下來的錢,剛好能在不遠處的店買點咖啡豆。不過看網上所說,這些豆子還不能直接泡,要磨成粉才行。但經過這麼多年,當時還哪顧得著這些。看到家廚房有個胡椒瓶裏面快用盡,我就拿開水把裏面洗上幾次,再改放咖啡豆,扭幾下就算磨成粉。接下來只剩下等待了。
在途中,我一直想著喝下去時,會是怎樣的滋味。是否會有回憶那般香味。不到半小時,機械的提示音把我從想像中喚醒。我滿懷期待地拿起杯子,然而杯內只有如瀝青般深色的咖啡,聞上去更是刺鼻。即便如此,我還是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喝了一口。
然後我被嗆到咳嗽,扶著洗手台,想吐出來。我對童年那些念想,也隨之破滅了。
後來,那咖啡機用過一次後,就被我閒置了。又以致曾有段時間,當我看見那些坐在咖啡店的人,覺得他們是自願付錢上刑,還得笑著。
如今,喝咖啡對我來說並不難,買一包咖啡粉,一會就能喝了。但每當我喝咖啡時,那般作嘔的感覺還在口腔中徘徊,不過為了工作表現,必須強忍地吞下去,這時我常常想起父親那天的話:
「不要喝。」
李朗均|Instagram: klieens.lee 一個業餘攝影師,喜歡在街上到處亂走的怪人,偶爾會寫作。很喜歡契訶夫曾寫的「天氣好極了,錢幾乎沒有。」
母親的「苦盡甘來」
文|陳靜子
母親很愛喝咖啡。研磨黑咖啡,不加糖。「不加糖的咖啡太苦了。」朋友這樣說。母親卻持不同意見,「這咖啡啊,入口苦,到喉醇,而後甘,加了糖味道就不對了。」
早年經濟困頓,總在市場快收攤再去買便宜菜,常需在米店賒米,因此一輩子精打細算,十分節儉幾乎從不外食的母親,卻不吝惜去買咖啡,之後也開始學年輕人購買寄杯卡。朋友來訪,只見她總是開心的拿出寄杯卡,馬上去領咖啡,與朋友分享著咖啡的快樂。
母親有自己喜愛專屬的咖啡杯,買來的咖啡她喜歡倒在杯子裡慢慢地喝。那暫時喘口氣或閉目品嘗咖啡的瞬間,似乎母親的煩憂都被撫平了。忙碌一生的母親,一杯咖啡是她的小確幸。
然而老化找上了媽媽,等我們感覺怎麼到處都是「寄杯卡」,「失智」已經開始讓她遺失很多能力,包含吞嚥。不久媽媽就因吞嚥困難導致吸入性嗆傷住院。
從鬼門關走一遭,鼻胃管成了母親的配備。因為擔心再嗆傷,我們不敢讓母親再由口進食。
母親常常望著咖啡杯,急切的說著「喝咖啡」。而我們總哄著,「等一下」或說著她已不能理解,理性而無情的話「你會嗆到啦。」沒辦法再喝咖啡的媽媽,失去了她的小確幸。
鼻胃管餵食的母親身體健康了起來,然而當看到母親的喉嚨輕微地動了動,彷彿想嚥下食物,尤其她看著別人吃東西,眼中透漏的無奈,我們卻是無限的悲傷。
原來能夠從口吃東西,是人生平凡而至大的快樂!
於是當媽媽身體健康較穩定了,我們決定將食物磨碎,讓媽媽嘗試由口進食。而流質的食物,感謝醫療科技的進步,當液體加入增稠劑,如「吞樂美」、「快凝寶」,可以讓這些液體不要流動的這麼快 ( 但還是有喝水的感覺 ),這樣可以幫助吞嚥困難的人吞嚥不嗆咳!
雖然偶而還是會嗆到,雖然增稠劑越加越多,但我們決定非不得已,我們將會堅持用一杯咖啡,換一刻母親的靈魂自由。
在媽媽的體驗中,咖啡是入口苦,到喉醇,而後甘的,這樣的滋味如同她的人生。母親如此鍾情咖啡,就因為喝杯黑咖啡,正是母親的苦盡甘來。
「喝咖啡啦!」母親拿起她最愛的咖啡杯,啜一口果凍狀的黑咖啡。「好食無?」母親滿意的說:「袂䆀。」
就這樣,母親又回到了屬於她的小確幸時光。
陳靜子|喜愛閱讀,喜愛文字,但所有的想法曾經總是只在腦海中運轉。自從見到家人為失智症所苦後,開始嘗試把腦海中幸福快樂的畫面與想法都寫下來。因為,不想忘記。
咖啡來去
文|吳念融
現代人對咖啡有一種著迷,社會風氣使然。茶有它一定執著的人口,那又關係到年齡一層。
我七十歲,從事寫作。喝咖啡,可以一人,也沒有茶涼的問題,最不可思議,我跳身進去開一間個性化的咖啡店,四、五十年前,在頂好市場身後的茶話走廊。
承接的店,一罐罐咖啡而已,單純安靜。咖啡有待學習品味,但是我讓學藝術的先生,以他細膩的心思,煮虹吸咖啡。至少咖啡香不會騙我們,虹吸的起伏,也記錄了我們黃金生命的那一段。
咖啡普通,但能吸引江義雄電影導演,楊英風講他的東西方美學。古董行家劉師傅用真假如玉,讓我們經手辨識。日本文化交流時間,那一撮聞風而來的日本人,一屋子日本話,沒有酒,只有咖啡和那一瓶子粉紅玫瑰。
我們的咖啡走廊,陪我度過離鄉背景,幼兒不在身邊,孤獨的時光。茶話走廊功成身退,我有沾染咖啡香嗎?沒有學好烘豆、品豆、熬煮、沖泡的過程,我不敢說我曾是前衛者。
兩年前,在我住的民俗公園改造,原來小小接待室,幾坪左右,古典門窗透光的引誘下,咖啡又吸引了我。
我已初老,作為一個行之有年的社會工作者,發現閩式廳堂之外的小門房,卻有一對五十歲的夫婦,做過餐飲之後,用另一種寧靜,茶香、咖啡香去思考今日以後,何去何從?
做過連鎖大型餐飲,腳步又擴及中國,他的視野不能不說廣闊,但日夜操勞,已插心導管,選一個古典安靜的角落。路過民俗公園,越過紅磚砌成的天井,那一欉在藍天之外翠竹招攬,他決定留下來。
不死的壯志,以小眾精緻,和客人搏感情的熱情模式,為那個安靜不擅交際的兒子,已成氣候的烘豆師,尋覓更佳的位置。最好讓咖啡的愛好者,親力親為,為自己泡一杯好咖啡。
他們是行動派。做滿一年九個月離開,可以休養生息;也進一步覓寬大不一定豪華的咖啡之家,他們願意成為街市勞心勞力者的夢想成真之所。
我已經用喝咖啡,成為人生的觀察者。雲林麥寮來的紗媽,她不純熟的咖啡知識與技巧,有待磨練。但我用一首平易近人的白話詩:我怕你咖啡喝不飽,包了粽子,雲林八十歲的母親教我的,我做,我會做的。
咖啡配粽子,粽子從選料開始,我做炒香的技術指導,選台中的優勝作品作為標竿,她除了咖啡,樂於跟隨。
今年端午節剛過,第一次正式販售達一千顆。這個被咖啡耽誤的新手,還是兢兢業業把粽子的香,隔離在外。惟獨怕毀了原有的咖啡香!
吳念融|一九五二年生於鹽水小鎮。成功大學中文系畢,擅長兒童文學、成人教育。曾獲南瀛文學獎散文、兒童小說第一名。樂觀的社會工作者。永遠是鹽水古城的女兒。
甜牙齒,苦舌頭
文|維東
小時候負責的家務是煮咖啡,把香氣四溢的豆子鏟起倒入磨豆機,磨碎成細末後用小勺子盛起,置入一旁密封著的罐子裡。用手把紙濾網從套裝盒子內取出鋪平,用水輕輕把邊緣沾溼,舒展開紙張自帶的摺痕,貼緊底部玻璃器皿的四周。把罐子裡的咖啡粉小心倒入濾網中心,不小心多撒出去的用木刷細細地刷過,集中在正中間,堆疊如小山丘一般,而當滾開的水滴一滴滴落下,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雖然香氣撲鼻,我很清楚這不是什麼好喝的飲料,在英文裡形容特別愛吃甜食的人有一顆甜牙齒,「甜牙齒」的孩童對父母愛喝這又苦又澀的飲品感到百思不解。然而每次看到父母喝得那麼香甜,三餐後都非得要飲上一小杯,於是我時不時還是會偷偷嘗試,每次都以苦到臉皺在一起而告終。
「真的要喝的話,肯定是要加上過量的砂糖,最好再加上些奶精才得以下嚥。」但這樣就也喝不出咖啡的滋味,還不如乾脆去喝奶茶就好,咖啡就在我這樣胡思亂想下沖泡出,端上家裡的餐桌。
求學到大學後,終於體會到了咖啡的美好,比起味道更是注重於他提神的能力,將其視為供給咖啡因的機能性飲料,對抗熬夜苦讀的絕佳夥伴。在研究所的時候,甚至會窩在咖啡館裡一整天,一邊喝咖啡一邊與論文奮鬥,噸噸噸下肚的咖啡如澆灌般陪伴了我好多從黑夜到破曉的學生日,但從也沒有在乎過它的滋味。
人體細胞每七年更換一遍,這或許是人長大後對於食物偏好丕變的根源。出社會後,曾幾何時「甜牙齒」的我開始無法忍受甜的東西,膩的讓人反胃,對苦的東西反而情有獨鍾,IBU 數值極高的啤酒,無糖的綠茶,以及純粹的黑咖啡。比人生還要苦的東西喝起來才有感覺,這大概就是所謂大人的滋味。
我跟父母對於咖啡還是有一些品味上的差異,不是豆子品種或沖煮方式,而是溫度。比起慢條斯理悠閒地啜飲黑咖啡,我更傾向喝冰美式,一方面是為了應對快速的現代生活,一早醒來沒那麼多時間喝咖啡,需要夠冰涼才不會燙舌頭。另外就是當冰涼的咖啡滑入喉,透心涼讓人能夠瞬間冷靜下來,嘎吱嘎吱咀嚼冰塊也讓人放鬆。因此不管天氣是酷暑或寒冬,習慣了在便利商店點了冰咖啡帶走,連全名的大杯冰美式咖啡都省略成大冰美,一切講究省時快節奏。
舊的咖啡機年久失修,開始會有漏水的情況,所以在我去外地念書的年頭,父母換了台「迪朗奇」的義式咖啡機。我沒有學會用新的機子煮咖啡,換成了父母替我沖泡,還貼心的加上了數塊冰塊,貼近我的胃口,苦的舌頭生津,終究成為一個習慣自討苦吃的大人。
維東|國立清華大學工科所碩士,現為工程師。有太多想訴說的情景,閃爍的畫面,變調的記憶,很怕不寫下來就再也想不起那瞬間的念頭,希望自己的詩文如肩並肩般輕聲細語,所以開始寫個不停。
艦上的黑咖啡
文|姚文邦
就像日本軍艦,每一條都有獨特的咖哩飯,我想我國海軍就是每一條都有不一樣的黑咖啡。製作方法都一樣,研磨、沖泡、過濾、上桌,但是不知道是咖啡豆不一樣,還是職務、階級不同,我在每一條船上喝過的黑咖啡都不一樣。
第一次喝船上的咖啡,是我還是軍校三年級學生的時候。那年暑假,我跟著新康軍艦見習艦艇生活,執行烏坵運補任務。烈日照耀著藍灰色的鋼鐵甲板,耳邊是主機的低鳴與海浪聲的交錯。我們幾位政戰生一臉新鮮地在艦上來回張望,緊張又興奮地體驗真正的海軍生活。
那時的輔導長是個爽朗的學長,一見我們登艦,便親自接見,和藹地詢問:「有沒有暈船?吃得習慣嗎?晚上睡得著嗎?」那天午後,他特別吩咐伙房泡了咖啡招待我們,說是「給學弟們壓壓驚」。艦上的咖啡是用大鋁壺煮的,喝起來微苦,但當時我卻覺得,那味道特別香,像是什麼神聖的成年儀式。
第二次喝到船上咖啡,我已經是海軍司令部的少校參謀。某次單獨執行督導,泡咖啡的是船上的勤務,對我而言那不只是招呼,更像是試探。坐在我正對面的,是一位我曾敬仰的艦長學長,他滿臉關切地詢問船上各項檢查進度與細節。那時我夾在制度與人情之間,心知肚明不能為單位掩蓋缺失,卻又不忍讓現場的官兵承擔責難。
那杯咖啡端上來,我低頭啜飲,只覺得一股說不出的鹹味。不知道是用海水煮的,還是我臉上的汗水流進了杯裡。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黑咖啡不總是為了提神,有時是為了沉思,有時是為了撐住一種沉重的靜默。
後來,我自己成為了大屯軍艦的輔導長。為了避開漁船作業,我們拖帶靶船的任務經常是大半夜或是凌晨時分。我習慣帶個大水壺,到艙間泡一大壺咖啡,分給正在左右舷瞭望的水手,或是在後甲板盯著拖帶繩具的幹部。沒什麼講究,甚至偶爾被笑「太淡」,但我知道,這杯咖啡暖的是他們的冰冷雙手,提的是國家跟海軍的神。
艦上的咖啡從來不是精品,但它總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站哨前一口,是心理準備;哨後一口,是平安落地;開會時的苦,是腦中推演的壓力;平時的苦,是思念家人的滋味。
如今只要一聞到黑咖啡的味道,我的腦中就會浮現艦橋上白燈幽亮的夜、鋼杯裡浮著油膜的咖啡、還有那片海象不定的灰濛濛海面。這些味道泡在責任裡,泡在人心裡,也泡在那片遠離陸地的蒼茫裡。
有些咖啡,是提神;而有些,是讓人記得,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
姚文邦|一個喜歡敲著鍵盤寫下腦袋內奇思怪想的海軍政戰軍官。
無牛奶咖啡嘛好
文|雅子
五歲進前猶綴爸母蹛梨山寮仔的我,有一工阿母講我的牛奶粉食了矣,我煞順喙共應一句「無牛奶咖啡嘛好」。這應該是我人生當中上早出現的一喙「咖啡」。
你可能會僥疑:大人若會予囡仔嬰啉咖啡?
敢真實是我愛啉?抑是咧抾大人啉咖啡的喙尾來話?
種種緣故我全然無印象,只有彼句講著毋免歇睏喘氣的「無牛奶咖啡嘛好」,到今猶不時予阿母提出來餾餾咧當笑詼。
阮家族佇臺灣溫帶果子種作拄欲起磅的時來到梨山貿園仔開墾,蹛踮鐵片搭的工寮內,用薄薄的ベニヤ板(合板)隔間,一口熏甲全烏煙黗的大灶,閣有一隻毛膨膨號做くも(雲)的狗。倩來的工人有山地仔;也有仝故鄉的。阿母天未光就起來𫝏冰水攢早頓,聽候阿爸佮工人出門,又愛開始攢半晡的點心,撋麵粉、炊饅頭、煮米粉湯,順紲揀菜煮中晝頓,攢桌菜兼拍便當予去較遠的園仔做穡的工人食。我咧想:規工攏縛踮灶前的阿母,敢會閬縫替家己沖一杯咖啡?是毋是也會分予綴前綴後的我啖一喙?
阿爸愛溼一杯,尤其是無通出去做工課的落雨天,便若啉紅露酒就會叫我𠯗一喙。較早的人無像這馬的父母看冊育照步飼,阿爸無咧想遐細漢的我啉落頭殼會歹去無?阿母講規陣若看我𠯗了覕喙結目頭,都笑甲厝蓋將欲藃起來。對怹來講彼是足心適的代誌,紅露酒也好,咖啡也好,攏是咧創治囡仔的齣頭。規陣大人弄一个囡仔,規陣大人惜一個囡仔,山頂的生活是摻糖的咖啡。
結婚隔轉年揹一粒腹肚蹛佇東京都。若對稅厝的所在行去車站,就會經過一間鎖匙標頭的咖啡店,店門有挩無挩,攏無影響四箍圍仔涎人的咖啡芳。有身的人咖啡是用鼻的,因為我知影咖啡因對嬰仔無好處,也驚伊若去食著會佇腹肚內嚓嚓趒拋輾斗,就親像無意中綴羊仔食咖啡豆仔的阿拉伯牧羊人仝款。只有佇翁婿歇睏日相𤆬入去食サンドイッチ(三明治)的時,才會罕罕仔共伊配的咖啡捀來啖一下仔過癮。伊誠愛笑我是「番仔怨無無怨少」,這點我承認。
講來也真趣味,明明是日本當地的咖啡店,煞因為佇臺灣捌啉過,有故鄉熟似的親切。後來才知這間臺灣也有的 KEY COFFEE,企業起家佮臺灣確實有誠深的交葛。百外冬前,第一代創辦人柴田文次來到臺東東河種咖啡銷轉去日本,這馬猶有成百歲的咖啡老欉活佇向時所創辦的珈琲園。
咖啡是記持的藥帖:是細漢猶有阿爸倖的梨山,是寄跤東京消敨思鄉的芳氣,也是如今擉算人生的滋味。越咧,無牛奶咖啡嘛好的日子,已經是足久足久以前的代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