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序中陳雪提到，這些短篇是十年的積累，於是在書成之前，它首先是回憶。如果我們回想《神譜》中脫胎自女兒繆思的記憶女神，或《追憶似水年華》中根源自遺忘的回憶，便會知曉，回憶從來不是時序羅列的過去，而是一再重新安置的現在。回憶不是塵封的定案，而是不斷回魂的故事重說，如同死而復生的基督不是回神後的照舊，而是啟動了另一種秩序的誕生：關於奇蹟。
由是，我們穿梭在篇章間可能忽悠閃現《惡魔的女兒》、《附魔者》、《愛情酒店》、《字母會》或《迷宮中的戀人》的吉光片羽，卻不可誤判為古典秩序的復甦，反之，一種新的精神正昂揚，響應著陳雪自序的標題：成為嶄新的人！每則短篇都在回望中蹬腳遠離，〈維納斯〉以似曾相識的差異化來歧出回憶，搭建故事的新編排。就像《金瓶梅》用一根柴禾炙燒豬頭，皮開肉化地脫出《水滸傳》，〈維納斯〉裡的鳳凰與冬樹以雌雄同體抹消界線，使回憶過去同時創生未來：「最遠的海面上升起一顆貝，貝殼裡有兩個新生的人」，昭示著世界增添的新品種有〈男孩為我唱歌〉裡為了療癒情傷而買春的尤燕，〈我看見死亡的顏色〉裡註定永恆背負母親亡靈的我，〈那個人的臉〉裡追求獨立卻慘遭強暴的她，在虛擬網路的遊戲裡對賭真愛的娜娜，〈複數的舞蹈〉無限多次重複一夜情以便理解劈腿男友的愛之奧義，在色情騷擾電話中綻放真愛卻瞬間〈像掛斷電話那樣消失吧〉撲空的玫瑰。不同身世的女孩們被封印在色澤豔異的琥珀裡，竭力掙扎卻凝固的姿態栩栩如生，每一雙手都奮力向前撲出，準備把讀者擁入懷中的地獄，在劫難逃。據說，福樓拜描寫包法利夫人自殺時，自己也感受到砒霜中毒的痛苦，《維納斯》的讀者恐也難逃書中女子羅織的繁複關係，隨之發熱、發冷，皺眉卻無力阻止心碎。
〈塵埃〉中家事整理員末了領悟：「這些年來我所認真執行的工作，彷彿像是為了這次而進行的演習……要掘開這些層疊隱藏，才能抵達母親的核心」。我們或可循線明白，陳雪十年，無非為了創建《維納斯》裡的感性秩序：關於愛。
撰文｜潘怡帆
研究當代法國哲學、哲學文學理論暨批評、美學，現任教於東海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