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著名的三島研究者之一,同時也是三島由紀夫文學館的現任館長,佐藤秀明撥開研究者的視野,從對家人似的理解出發,溫柔談及三島由紀夫的執念、存在感、異質性,以及他那終究無人能理解的孤單。今年迎來三島百歲生誕,這也讓佐藤秀明開始思考:過了百歲,三島由紀夫在我們心中還能留下什麼?

佐藤秀明
一九五五年(昭和三十年),生於神奈川縣。立教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博士後期課程修畢。大阪大學文學博士。曾任職於神奈川文學振興會(神奈川近代文學館)、椙山女學園大學文學部與近畿大學文藝學部。現為近畿大學名譽教授、三島由紀夫文學館館長。
著有《三島由紀夫 人と文学》、《三島由紀夫の文学》、《三島由紀夫 悲劇への欲動》。編有《三島由紀夫の言葉 人間の性》、《三島由紀夫紀行文集》、《三島由紀夫スポーツ論集》、《決定版三島由紀夫全集》等。
孤獨的外星人叔叔
婉伶 今年迎來三島由紀夫的百年誕辰,時間過得真快呢。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接觸三島的作品呢?
佐藤 我在十五歲時第一次接觸到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從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種鮮明、具有現實感的特質,又或者說是他的氣場。雖然距離三島由紀夫的離開,已經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但對我來說,三島由紀夫的靈氣與存在感一直都在。我這一代的人們一定還是能感覺到,即使到了百歲生誕的今天,他也還沒成為踏入歷史而被塵封的人物。
婉伶 三島由紀夫對您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
佐藤 對我來說,三島由紀夫就像是父親的弟弟,也就是叔叔一般的存在。怎麼說呢,這位叔叔在我心裡,就是一個難有共鳴、不太容易理解腦袋裡在想些什麼的存在,但在與他相處的過程中,我居然也不知不覺地受到了影響,我的文學觀、世界觀,又或者是看待人們的方式,似乎都是因為他而逐漸開闊。我甚至會說,這位叔叔是我在整個家庭成員裡最喜歡的一名長輩。同時,我好像也漸漸能夠理解叔叔所散發出的孤獨感。很奇怪對吧(笑)。
三島由紀夫這個人啊,即使你讀了他的作品,也很難產生共鳴。我們讀一部文學作品時,可能會因為主角的心境、生活態度而被打動,讀到尾聲時,也常常會有一種「我懂!」的感動心情。但是,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並不屬於這類。他更像是,帶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書寫,並且試圖刺激讀者的作家。小時候所接觸到的文學作品,很有可能成為我們成長路上的關鍵,但讀三島的作品,更像是打破我們固有的價值觀,這樣也能夠真正嚐到他在作品裡下的苦心,以及蘊藏在其中的樂趣。
婉伶 您在今年一月的訪談中提到,無論是三島由紀夫這個人或他的作品本身,都是難以被理解的存在,因此他本質上其實是孤獨的。而您也在著作《三島由紀夫——邁向悲劇的慾望》(暫譯)裡頭談到,「多年來,三島由紀夫一直對於自己的特殊性感到困擾」,此處提到的「特殊性」是否就是三島由紀夫孤獨的根源?
佐藤 正是如此。其實對當時的日本來說,三島帶有的同性戀氣質極為特殊,這也是令他苦惱不已的地方。不只如此,他的某種「自虐傾向」也難以被他人理解。當然,他也會渴望能與身邊的人們「一起」做些什麼事,但這份願望實在很難被實現。因此,三島由紀夫這短暫的四十五年生命,其實是非常孤單的。
婉伶 台灣讀者目前能接觸到的三島傳記主要是亨利・史考特・斯托克的《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想請您和台灣讀者分享更多有關三島的逸聞。
佐藤 在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時,三島收到三間新聞社的委託,希望他能協助寫出與東京奧運有關的文章,並在報紙上發表。其實在當時,並沒有所謂的體育記者,許多日本的小說家、劇作家們也都會接到類似的寫稿委託。在數十名文學家之中,三島是對東京奧運最有熱忱,並且產出最多文章的人。其他人其實對奧運興趣缺缺,因此在寫稿上也沒有放太多心思,甚至可以說,他們欠缺對運動的敬意,並且認為「比起體育,文學的等級更高」。現在或許有點難以想像,但在當時,正因為他們不尊重體育,因此那些報導,大部分也都是抱著輕鬆、隨意的心態而下筆的。但是,三島由紀夫並非如此。
對三島來說,東京奧運是聚集了全世界的一流運動家們,互相在場上較勁的運動盛會,因此,對於東京奧運,他抱持著高度敬意,同時也充滿熱情。三島由紀夫能做到比一般人更加犀利、細微的觀察,並且產出非常有趣的報導,在當時可以說是體育記者界的第一把交椅。三島由紀夫基於對運動的熱愛所寫出的散文,包含東京奧運的報導,後來也被岩波書店連同散文作品《太陽與鐵》一起出版,也就是《三島由紀夫運動論集》(暫譯)。
另外也不能不提到的是,在一九五五年,日本的幽浮研究者荒井欣一創立「日本幽浮研究會」,很快地,三島也加入了。怎麼說呢,我認為他是出自於一種同情才跟上了荒井的腳步。後來,三島除了會跟著成員們一起參加幽浮觀察會之外,也會在閒暇之餘,自己在家用望遠鏡觀察幽浮的蹤影。老實說,他根本連一次都沒有看過幽浮,但也因為如此,他開始思考著,果然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是只有人類與萬物所構成的。雖然三島由紀夫知道自己是「地球上的一員」,但他也意識到,在這個人類社會裡,自己就是那個最具有資質、最突出的存在。出現這樣強烈的個人感受後,他也開始對自己的這種「異質性」感到困擾,產生「自己果然比較像外星人啊」的心情。

三島由紀夫文學館館內藏有三島初版書九十九冊
游離於現實之外
婉伶 您曾說三島由紀夫「同時重視現實又脫離現實」。您認為三島這種矛盾的特質是怎麼養成的?
佐藤 與其說是「同時重視現實又脫離現實」,我倒覺得,三島由紀夫打從一開始就是游離在現實以外的人。這可以從他幼年時期開始說起,他從小就是一個不太能融入現實的人,甚至可以說,能讓他感受到現實感的,往往是虛構的小說世界。
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正是一部與現實違和的作品,描寫了一群「同時重視現實又脫離現實」的人們。小說裡登場的一家人,宣稱他們在空中目睹了幽浮,並且深信自己就是外星人。簡單來說,他們從目睹幽浮之後,就不再踏實地活在現實中了。但是說到底,他們還是在這顆地球上,所以終究無法無視地球正面臨的現實考驗,也就是人類最大的危機——核子武器。因此,他們展開了廢棄核武的一連串行動。不過,他們到底是外星人?還是只是把自己想成外星人的人類?小說中留下這樣的謎團。至於幽浮,確實在故事尾聲出現了,但這家人究竟有沒有看見幽浮,終究是個未解之謎。
婉伶 此一矛盾特質是否與三島的虛無主義思想有關?
佐藤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認為確實是緊密相連的。所謂的虛無主義,是指在這世上不存有價值、意義,抑或是拋出「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嗎」的疑問,三島由紀夫就是著迷於這樣子的理論。不過,雖然他一方面被虛無主義吸引,另一方面卻也思索著「自己確實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實,因此才從中產生了各種衝突與矛盾,而三島由紀夫也將這些矛盾作為自身作品中的材料,以不同的變化方式呈現出來。
婉伶 三島在人生的最後五年一面寫下《豐饒之海》,一面成立楯之會、計畫政變,是否正是由於這些矛盾?
佐藤 我認為,與其說這些行為源自於矛盾,不如說三島由紀夫是為了「消除」這種矛盾,才計劃了這些行動。具體來講,無論是「楯之會」的創立、又或者是發動政變,這些都屬於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實踐。因此,認為自己總是在脫離現實的三島由紀夫,也開始努力回歸現實,並且一一實踐自己的信念。之所以會如此改變,也是因為他長期以來置身於抽離現實的文學中,直到某一刻,他開始想在與文學無關的現實裡有所作為,於是展開了一連串的行動。
婉伶 是不是也可以說,帶有這種脫離社會特質,並從上帝視角窺探社會的三島由紀夫,不僅僅是在小說中打造了戲劇性的空間,最終,他自己也在現實裡建構出充滿戲劇張力的舞台,以理想的姿態迎向死亡?
佐藤 沒錯,可以這樣理解。
婉伶 您認為,三島的哪一部作品最能體現他對於文學的愛憎?
佐藤 我認為是《太陽與鐵》這部散文作品。三島由紀夫從小就是個體弱的孩子,因此他的世界裡只有文學。另外,其實從他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抱有為他人犧牲,或是為了具有意義的事物而奉獻自己身軀的慾望,透過他的自傳性小說《假面的告白》,也可以觀察到這股特質。這想法一路牽動著三島由紀夫,直到晚年也依然如此。他也明白,如果要為了重大意義而犧牲自己、奉獻自己,甚至踏上死亡之路,需要一副強大的身軀,而這正是他所欠缺的。這份匱乏,也讓他一路邁向文學。但是,他果然無法從文學中獲得滿足,這種心境也體現在《太陽與鐵》裡面。

三島由紀夫文學館館內的「三島書桌復刻」。
理性又純粹的武士刀刃
婉伶 三島由紀夫曾說:「在劍道裡,虛構性殺人是具有快感的。對比當今墮落的殺人態度,過去的人們是可以講就禮節、從容地將人斬殺。」三島由紀夫和武士道的關係,是一個有趣的課題,關於這一方面,可否請教您的看法?
佐藤 日本時不時就會發生無差別殺人事件,美國也常有隨機槍擊案。這種痛心、令人髮指的社會事件,暗藏著利己主義的犯罪動機,不只與武士道精神大相徑庭,在三島由紀夫的時代下,幾乎不曾發生。在那個年代,奪走他人性命絕對需要理由,就算是恨意也好,那種毫無理由、隨意殺人的事件,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回到三島由紀夫身上,他在一九六〇年代後半,突然懷有一股殺氣。他的所有計畫逐漸變得更加具體,像是加入自衛隊,或是與楯之會裡值得信賴的夥伴們一起策劃某些行動。在三島由紀夫的價值觀裡,「殺人」這件事帶有強烈的倫理感,當然,理性的思考也不可或缺。對他來說,殺人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透過行動實踐理想,並扛起責任、一同赴死的這種想法,在三島由紀夫的心中是非常強烈的。假設有一種情況能符合他的倫理感及理性,並且驅使他奪走對方的性命,那麼,他也必然會在之後自我了斷。
婉伶 這也與他對死的嚮往有關嗎?
佐藤 是的,三島由紀夫對死亡的慾望非常強烈。
但是,對死亡的慾望其實也分成好幾種。例如,當我察覺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活著的意義,活著也不再是有趣的事,這時的感受就是一種對死亡的渴望;還有一種是,當我墜入深淵,已經不抱有一絲活下去的希望時,所產生的想要消失的心情;又或者是,不被他人接納、認可,甚至是受到了欺負,進而萌生自我厭惡感,這時也會出現死亡的念頭。但是我認為,三島由紀夫對死亡的嚮往有別於上述的動機。就像前面所提到的,「為了具有重要意義的事物而犧牲自我」的強烈感受,就是他對死亡最單純的慾望。
三島百年生誕
婉伶 三島的百年誕辰之際,日本出現了許多講座、展覽及活動,如日本近代文學館的展覽「三島由紀夫生誕百年祭」,神保町古書街的書店也有不少收藏展示。您有前往參觀嗎?
佐藤 我去了日本近代文學館的「三島由紀夫生誕百年祭」,展出的收藏品主要是由三島由紀夫的研究者犬塚潔提供,是相當珍貴的收藏品,展覽整體也非常有趣。
如同前面所提到的,逝世五十五年的三島由紀夫,至今仍然是一名擁有高度存在感、強烈氣息的作家。以其他日本作家來說,像是司馬遼太郎,或是松本清張,他們雖然都是與三島由紀夫同時期的作家,但是到了今天,幾乎嗅不到他們在世時所具有的存在感,他們已經成為「歷史人物」般的存在了。還有,去年剛過完生誕百年的日本作家安部公房,他也是與三島由紀夫同時期,並且在世界上非常知名的小說家之一,但很奇怪,這麼出色的小說家卻像是被完全遺忘了似的,成了歷史中的路人甲上曾經存在過的其中一人。
雖然今年有許多三島由紀夫生誕百年的相關展覽與活動,又或者是《聯合文學》雜誌製作的特集,但我也一直在想,這次的「生誕百年」,是否就是三島由紀夫即將被歷史塵封的第一步?到了明年,大家的臉上是否會流露出已經忘了三島這個人的神情?我也會擔心,他哪天是否也會正式成為歷史人物,並且就停在這了。
婉伶 今年一月起,三島由紀夫文學館舉辦了「MISHIMA BEST SELECTION~珠玉の100選~(珍寶一百選)」,想請您聊聊這次的策展過程。
佐藤 或許在大眾眼裡,所謂的「文學展」比較像是文學作品、資料的陳列——實際看上去確實如此沒錯——但作為一名策展人,如果沒有抱持著「想要強調、傳遞」的強烈意志,這個展覽絕對不會有趣。因此,我特別帶著想讓觀眾們眼睛為之一亮的心情,參與了這次的策展活動。
這次的展覽名稱為「珍寶一百選」,由我和文學館的工作人員一起參與籌備,我們從各自的視角出發,抱著「希望大家能親眼看到」的心情,在三島由紀夫的生涯中,精選出一百件貴重的資料展出。有趣的是,在這一百件資料裡,有八十件是由工作人員們挑選出來的,因此也有那種,我默默希望他們選中,最終卻「落選」的展物。當年,三島由紀夫的牙醫帶著三島生前的「齒模」來到文學館,說是本來想丟掉了,但感覺文學館會想要,所以就送給了我們。其實,我很想展示那個齒模,但工作人員們說感覺有點詭異,所以反對了這個提議,因此我也只好放棄。(笑)

三島由紀夫文學館
山梨縣南都留郡山中湖村平野50-296
10:00-16:30,週一週二、國定假日公休
三島由紀夫文學館於一九九九年開館,座落於曾在三島小說中多次登場的山中湖湖畔。館中收藏了《假面的告白》、《潮騷》、《金閣寺》等三島代表作的手稿與創作筆記,更藏有三島的書信、繪畫、照片、衣物,是三島迷必訪的景點。
採訪撰文|李婉伶
一九九九年生。苗栗長大、移居新竹。世新大學新聞系畢業,目前就讀日本關西大學文學研究科,專攻日本近代文學。
訪綱協力|何欣泰
日本國立岡山大學文學博士。日本交流協會公費赴日。曾任教於日本聖母清心女子大學和日本國立岡山大學。現任職於輔仁大學日文系所。譯有《太平洋戰爭》、編有《中日英生活用語詞典》、著有《日語歇後語、俗諺、回文事典》等。
圖像提供|三島由紀夫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