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秋
一九五五年生於文風鼎盛的鹽分地帶臺南市佳里區。作品都以時代、社會為背景,特別取材於白色恐佈時代的小說,留下過去威權統治時臺灣人辛酸心路歷程的記錄,對於寫作不遺餘力,二十三本著作篇篇皆見悲憫人世的大度胸懷。作品曾獲省新聞處小說獎、文建會小說獎、散文獎及第九屆南瀛文學獎。
朱翊寧
一九九五年臺南人,成大臺文所畢,研究領域涉及出版業參與跨媒介生產。經營書評社群帳號「南聲生生難」,少量作品散見文學雜誌。請拿工作砸我謝謝各位老闆。
從父執輩舉家自七股頂山搬遷至佳里,在既是日治時代酒樓「富士閣」(吳新榮日記提及招待文友的日本酒樓),又是大家庭成長的陳艷秋,雖然是家中長女,但論及在鹽分地帶團體中,卻是乖巧、默默做事的小妹妹。她有種平易近人的相處氣質,像是貼身記者般,隨口便能細數圍繞著黃崇雄、黃勁連、林佛兒、羊子喬等人之間發生的陳年趣事。
從漁塭到戲院,養出說故事的人
陳艷秋奉行著祖母的一句「品命底,無品好馬」人生觀走跳江湖。
興許是陳家發跡於養殖魚塭的生活環境,讓老一輩習慣了靠天吃飯的命宿論。隨著養殖技術日漸進步,陳家魚塭逐漸難以與新一代的高密度養殖方式競爭,產量提升也受限。
此外,相較於農業,養殖漁業在申請政府補助方面相對困難,這讓陳艷秋難以在父親尚在世時,說服他賣掉魚塭。直至父親辭世後,七股因日照優勢,被大量光電板侵入,她才開始陸續脫手這些祖產。看似是卸下了重擔,陳艷秋仍興嘆著:「還是有心痛的感覺!因為這是祖父流汗流血才開墾出來的。」變賣的不只是祖產還有曾經的記憶。
在佳里這個與臺南市區車程距離估算下來,約略要四十分鐘左右的小鎮,即使縣市合併的現在,佳里人還是習慣用「到市區」來定位自己與臺南市的關係。在陳艷秋的諸多作品就時常提到,主角的消遣,都是依靠搭乘公車到市區逛街、喝茶才有沉浸在城市中的現代感。而陳艷秋本身亦是在高中就讀長榮女中後,才真正有機會進到市區生活。她笑稱那段自由的時光,在兩名就讀臺南一中的表哥帶領下,大量接觸電影、逛書局,累積創作養分,並在一次學校以作文為題的週考拿下了第一名的好成績,開啟創作之路。
即使至今縣市合併,陳艷秋會到臺南鬧區目的也多是到文化中心看表演,或是在真善美戲院看上一整日的電影。這些日常慣習逐漸形成陳艷秋深愛創作的根源,陳艷秋更笑說:「喜歡看電影、看戲的孩子就是喜歡聽故事,後來當然也就自己也來編(寫故事)。」

第一屆(1979年)鹽分地帶文藝營在南鯤鯓大廟廣場的精神標誌風車以及牌樓。
風起臺北,一年的遠行
約莫民國七十年,陳艷秋興起到臺北工作的想法,加上朋友諸多都在北部,果斷地整理行李後便踏上她的北漂之路。第一份工作是《自立晚報》作家、杜文靖的好友吳豐山引薦下,進入《大世界國際旅遊雜誌》擔任採訪記者。
繁華的臺北城讓陳艷秋趁機結識了不少文學緣分。她細細回憶當年,在雜誌社工作的日子,相熟交友廣闊的前輩杜文靖。有一次,杜文靖知道她為了工作買了一臺Canon相機,花光一個月薪水,生活一度拮据,便帶她到王昶雄位於中山北路的診所解決吃食。王昶雄為人好客,即使她當時年紀尚輕,依舊不吝以貴重的餐具款待:「每次去他家我都忘了飯桌上到底吃了什麼,」陳艷秋笑說,「可我總記得他從壁櫥裡拿出那雙象牙筷子給我用。」
又或者到李昂家吃飯,貼心的李昂請兄長施中和在用餐後開車載陳艷秋回家。返家途中,施中和便順道帶陳艷秋至頂好商場續吃宵夜,就怕年輕人工作一整天沒有填飽肚子。後來,與施家兄妹的緣分續延至鹽分地帶文藝營,陳艷秋與施家拜訪知名的素人畫家洪通,並因施中和隨身帶著相機,進一步留下難得的合影。
在臺北的日子,儘管人情溫暖,工作內容也頗合心意,現實卻不如理想那般順利,當時臺灣的旅遊業並未興起,無從順利開發市場,起步便十分艱辛,再者,臺北迥異的氣候環境讓陳艷秋感到水土不服。即便喜歡工作內容,也令她僅待一年,便又搬回南部。

持續轉動的鹽分地帶風車
鹽分地帶文藝營創辦於一九七九年暑假,由作家黃崇雄、黃勁連發起,結合《自立晚報》發行人吳三連、總編輯吳豐山、副刊主編杜文靖與在地文化工作者的協力,在南鯤鯓代天府盛大開辦,直至二○○八年停辦,共舉辦三十屆。
論及文藝營的存在,對鹽分地帶而言像是火車的燃料,只要活動持續開辦,就會薪火相傳,鹽分地帶本身也能傳承下去──它是一個讓生活於此區的創作者們可以發表創作的源地,並受他人評論、相互砥礪。因此,在一次因緣際會中,時任臺南縣文化局局長葉澤山感嘆,相較於新聞局已有穩定的刊物產出,文化局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平台。陳艷秋於是建議,不妨創辦一本專屬臺南、聚焦地方文化的雜誌。這項構想獲得支持後,由出身佳里的詩人,也曾是林白出版社,並主編多本詩刊及《推理》雜誌的林佛兒自薦擔任創刊號主編,正式展開《鹽分地帶文學》雜誌的編輯工作。
不過,陳艷秋也半開玩笑地說:「老實講,這本刊物差點讓鹽分地帶散夥了!」雜誌創刊初期,成員們對於刊物定位各有見解,導致編輯過程中出現不少爭執與摩擦。好比,致力於台語推廣與創作的黃勁連,主張刊物應放入台語文的內容,林佛兒則婉拒這項建議,黃勁連遂另起爐灶,創辦《臺江臺語文學》;而同為鹽分地帶、出身將軍的黃崇雄,期望能提攜後進,讓鹽分地帶的年輕學子有發表作品的機會,因此代為轉交稿件,但這些稿件在林佛兒手中卻常常未能過稿,令人頗感遺憾。此外,也有如羊子喬稿件刊登後,實際稿費與原先談定的不符,導致雙方產生誤解。
然而,陳艷秋也強調,在經費拮据的情況下,林佛兒又具備編輯實務經驗,是鹽分群體中,最明白如何在有限資源中讓雜誌中穩定出刊、維持品質。因此即便發生這些插曲,多半也是朋友間的茶餘飯後閒談。
但就現在來看,陳艷秋認為,林佛兒早期的一些堅持,雖出於編輯理念,但也讓《鹽分地帶文學》在初期呈現出較強的全國性視野,相對淡化了「鹽分地帶」作為在地文學發聲平台的原初精神。陳艷秋表示,或許在林佛兒心中,他宏大的編輯企圖心是將《鹽分地帶文學》發行全國,因此不能把內容做「小」。「無論如何,培養創作者,最需要的便是平台,」陳艷秋說:「二○○五年創刊的《鹽分地帶文學》,今年剛好滿二十歲。假如當初能培養更多的創作者,現在回頭看,也培養出一群屬於『鹽分』的作家了。」陳艷秋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卻也讓人感受到鹽分地帶創作者們多年來累積的感慨與期盼。

第三屆(1981年)鹽分地帶文藝營老師與學員訪問素人畫家洪通。左起陳艷秋、黃崇雄、洪通、施中和(李昻小哥)、李昂,還有兩位學員。
命定的優雅人生哲學
這群出身鹽分地帶的創作者們,吵歸吵,感情卻也越來越深。雖然彼此爭執不斷,她與丈夫黃崇雄也常夾在羊子喬、黃勁連、林佛兒之間,擔任溝通橋梁,但正因為大家對文學、對地方文化都有想法、有執著,才會爭得那麼起勁。吵吵鬧鬧的背後,其實是彼此都放不下這片土地,也捨不得彼此的最好證明。她笑說「文人就是壞來壞去啦!」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到連拍照都能錯開彼此時機,吵的內容也總是日常──像是去醫院探病的順序、誰讀日間部誰讀夜間部,都能爭論半天。
隨著時間過去,鹽分地帶的文友逐一離世,吵鬧的日子自不復見。當年受到前輩們照顧的「小妹」,如今也步入古稀。談起自己步入銀髮人生的規劃,陳艷秋反倒笑著分享了她在社區大學開課的經驗。每當課後與學員交流文本心得,她總會驚訝於那些讀者的反應——彷彿是一群對現狀有所不滿的人,在字裡行間急欲掙脫什麼,並在文本中尋找某種情感的救贖。
對於生命與現實的看法,她始終抱持一種淡然的樂觀。「認命不全然是壞事,」陳艷秋說,「我常對朋友說,當你環視一周你所抱怨的事情,並與你擁有的相比,你會覺得自己過得其實並不差。」以婚姻做比喻,那些看似瀟灑英俊,又或是身家富有的對象,細細比較,也不見得勝過枕邊人──而這都是經歷過歲月親身相伴後得出的答案。
訪問的尾聲,也許是打開了話匣子,讓她發現自己還有許多未整理的手稿與未實現的構想,似乎都還可以慢慢啟動。詢問她是否有再出版或創作的打算,佳里的午後陽光傾灑在陳艷秋身上,倒如她受訪當日的打扮那樣,她輕輕一笑,像是回應,也像是保留餘地地說道:「我喜歡過得優雅、悠閒一點。」

採訪撰文|朱翊寧
攝影|林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