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大眾文化作品之賜,平行時空或多重次元的概念對我們並沒有那麼陌生,雖然我們所知所解與實際的科學知識相距甚遠,但作為想像力的標籤,這些概念已拓展了我們思考與表達的疆界。
張惠菁的新作《與我平行的時間》或許是以這樣的概念探索自我、汲取往來後統整編織的一本屬於時間的博物誌。
她在序中自述:「我希望它們是在,向自我以外的自我、向時間以外的時間敞開之下,所寫成的……我們既是在此刻的意識裡,也是在無數意識不到的世界裡;既是走在一場雨中,也是走在一個成形、變化中的颱風外圍環流裡。」這段敘述,讓我想到她偶在座談或對談上提起的一個詞:「時間感」。
時間的體感與共感
二○二四年初大紅的動畫《葬送的芙莉蓮》是張惠菁提到時間感時常援引的例子:一位有著千年壽命的精靈與其他種族的夥伴共度十年的冒險時光,在往者皆逝後,芙莉蓮才領悟到彼此對時間須彌芥子般的體感差異,是要透過共感才能理解的。當她與新的同伴再度走上同一條旅途,從技術的演進、歷史的痕跡之中,更感受了時間短暫的種族如何以他們的方式來延續、證明自己的存在。
張惠菁在〈用時間換取勝利〉裡詳細解析她從《葬送的芙莉蓮》體驗到的時間感,而前一篇〈物的旅行〉中,《蓮與龍:中國紋飾》、《物見:四十八位物件的閱讀者,與他們所見的世界》與川端康成的《千羽鶴》對於物件的互文,則是另一種闡釋:在歷史長河中的工匠帶著他們既成的記憶、技術與形式纏繞到遙遠的未來,像是某種時間的本質。
從銅像到茶碗、藝術品到日用品、殺人魔法到種出花田的魔法,這些有形或無形的物件都是(不論實際或虛擬的)歷史中存在著,並藉由傳承延續、演化其生命的「時間本質」。它們有高低之分嗎?書中既把《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放進魔族征途的戰場上;也讓勒卡雷筆下的諜報人員共感於台灣戰後社會的異質,這樣的並置想必是這些故事、這些人物原本都是時間當中的一部分吧。
這或許也是張惠菁對於「敘事的意志」的體現:「……更深入、更完整的看見,和寫出在那樣的洞見中看到的世界的模樣(〈敘事的意志〉)」,「你願意理解世界到什麼程度,會反映在散文裡(〈一場好探索〉)」。因為這些作品都真實存在,都說出了值得我們思考的價值,所以在《與我平行的時間》中,張惠菁同等地並置、呈現、分析與理解它們,對我來說,這或許就是如她這般研究歷史出身、並曾從事相關工作的作家對時間的共感。
作為歷史的分頁
如果歷史是本萬象之書,相互平行的時間或許就像其中的一頁頁書頁。而〈我的母親不記得的萬大路〉,就是其中一頁關於張惠菁的母親,與曾經名為「加蚋仔」之所在的記述。
在一九六○年代,作為戰後才上小學的「國語第一代」,張惠菁的母親來到此地擔任國小教師,並住進了天主教學校的宿舍,一旁的玫瑰聖母堂裡還有幾位來自比利時,或許歷經過中國共產黨囚禁、驅除,最終輾轉來到台灣的神父。這裡有過許多名字,也曾是原住民、漢人、日本人的聚落,她母親口中「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即使至今仍處城市邊陲,卻是時間與空間,族群和語言交織的節點,更是「曾經靠近死亡、又覆蓋了死亡」之處。
在另一篇〈逃跑的世代,與用逃跑路線繪成的地圖〉中,張惠菁提到她讀《夢外之悲》的共鳴:漢德克從「匿名的集體」反過來寫他的母親,最終描繪出「從鄉間到城市工作,剛開始獲得一點個體感,立刻又被整理近國家集體裡的,漢德克母親的臉孔」,閱讀至此似乎又可以反芻回〈我的母親不記得的萬大路〉——在這時代的奇異點之中,曾有一位被時代改變了語言的女性,短暫來到加蚋仔教書,「卻又離開它,去往它方」。
平行卻交集的時間
雖然名為《與我平行的時間》,其實本書更像許多時間片段的交集:「開往亞洲的快船」上的伊莉莎白.馬許成為珍.奧斯丁筆下人物的變體(漫威電影宇宙如此稱呼角色在平行時空的不同存在);彭定康的《香港日記》最終更迭為韓麗珠的《黑日》;錢真的《緣故地》更接上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銀河系的《星際大戰》世界;《莊子》的那棵樹在紀錄片中種植於黑海海岸邊。
在此,張惠菁像是發動了《JoJo的奇妙冒險中》岸邊露伴的替身能力,將她所見、所知、所得「如同一本書般地打開,閱讀與書寫」,最終交織成時間的博物誌,付梓出版。
最後,當我在書末附錄〈法庭之友意見書〉讀到張惠菁當年在檢察官敘事版本下的失語,我想到〈智慧是一件特別的貨物〉一文中她對井上靖《天平之甍》的看法;也想到〈那些從命名中逃離〉的末段裡,當長輩使用中醫語言轉譯西醫語言時,所產生的理解。
或許在那些「被賦予了標記的時刻」,面對世間難以對應的問題,翻開書與翻開自我並非是逃離,而是藉由閱讀與觀察的對照,透過「名字與實相之間的間隙」,我們才能再度於平行又交會的時間之中,找到方位定錨自己,藉由書寫讓種種舉步艱難的時刻,如程式一般運算結束之後,終究濃縮成晶體,成為無害且純粹化的存在。
撰文|王離
台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文學創作組畢,曾獲桃園文藝獎首獎,入選九十四年小說選,出版作品《遷徙家屋》、《時之一》、《編輯》。現以編輯、設計和寫作者三棲於出版業,喜歡印刷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