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妏的這本散文集，有著一種低調而堅定的質地。她從台大中文所出發，穿越學術、時尚與劇場三個場域，在紐約度過了八年光陰，將所見所感化為一篇篇凝神細筆的書寫。初讀之下，也許像是異地生活的隨手筆記，片段而輕巧；然而隨著頁數翻過，讀者將慢慢察覺，那些看似輕盈的描寫底下，其實潛藏著一道持續發問與自我釐清的潛流：人在遠方時，如何確認自己所欲何求？而所求者，又是否真正能安頓身心？
全書共分為四輯，結構如一齣緩緩鋪展的劇場演出：從〈彩排中〉的初試身手，到〈演出順利〉的全力以赴；繼而走入〈休息室〉的歇息與回望，最終抵達〈人生劇場〉─那無法預演、也無法重來的現場。她將一段遷徙異地的歷程，拆解為生活的各種層次與姿態，一場場排練、一幕幕上場，既有角色的轉換，也有語言與情緒的調度。這不是大舞台的驚奇壯觀，而是後台、邊角、與衣妝鏡前的真實，那些被看不見的片刻，反而才是她真正所在的地方。
第一輯〈Rehearsal 彩排中〉奠定了全書的書寫基調。從〈寂寞之城〉、〈人在紐約〉到〈地鐵生物〉與〈成為大人之路〉，她書寫初抵異鄉的摩擦與調適，不渲染異國奇觀，也不誇飾失落與苦情，而是以近乎紀實的筆法描摹那座城市的步伐與寂寞、移居者的日常試探。那樣的寂寞不是黑夜的冰冷，而更像白吐司的平淡無味─能裹腹，也能養出新的韌性。她在文中不斷自問：「我在這裡，是誰？」這句話穿梭全輯，成為貫串全書的命題。
第二輯〈Break a Leg！演出順利〉則進入正式上場的現場。從初入職場的衝勁，到過勞邊緣的自省，再到辭職與重新定義工作的價值，每一篇都是一次現實切片，也是一次對自身位置的重新定位。她不美化紐約職場，也不譁眾取寵地訴苦，而是以冷靜語調記錄資本機制下的身心狀態。在這裡，主題已不再是成功或失敗，而是承認與選擇，是從「證明自己」走向「照顧自己」的心念轉折。
來到第三輯〈Dressing Room 休息室〉，語氣更為柔和，也更近私密。這是屬於她自己的dressing room──卸妝、盤整、回看，重新檢視那些曾經深信不疑的價值與判準。從柏金包談到購物守則，從時尚語彙談到身份轉化，她讓每一件衣物、每一次選擇，都成為自我意識的一次盤點與對照。在這裡，書寫不只是風格與品味的展示，更是一種美感倫理與自我認識的慢工雕琢。
而最終一輯〈Theatre of Life 人生劇場〉，則將前幾輯對空間、身份、選擇與記憶的探問推向存在的核心。在〈密爾瓦基〉中，佳妏回望那個法律上標註為出生地、實則一無所記的城市，一種幽微的「無記憶之鄉愁」引出她對身份、語言與歸屬的長期追問。這種漂浮不定的自我意識，亦延伸至〈大西洋蘋果西打〉對童年味覺的召喚，以及〈快樂地我們滾滾向前〉中對友情、成長與別離的溫柔反芻。在這些篇章裡，她以物事、經驗與人際關係縫補移居者內在的縫隙。最終的〈生活在他方〉，幾乎是全書的精神獨白：從嘉南平原到台北，再從紐約望向世界，她始終在追問──什麼是理想的生活？而「我」在他方尋覓的，是嵌入其中的歸屬，還是某種永遠無法抵達的綠光？這一輯不只是異地生活的記錄，更是一場對自我與世界關係的深層排演。
閱讀這些篇章時，我不免回想起她過往寫下的文字與思索。當年在學術訓練中所養成的語感與結構意識，如今被歲月、城市與異文化磨礪得更加圓融，也更加自成節奏。那種從容、節制、而不失敏感的筆觸，仍是我熟悉的風格；只是現在，她的聲音更安靜、更深，也更篤定了。她的散文語言融合了中文訓練的整飭與英文思維的流動，善於捕捉生活中微小的停頓與轉折，以剖白而不鋪張的語氣，寫出複雜而含蓄的心緒。她未曾高聲宣示，卻始終在靜默中辨識自己的位置；未曾刻意求解，卻誠實承認「沒有答案」的價值。
蘇軾曾言：「此心安處是吾鄉。」對於遠行者而言，真正的「安」不在於地理位置的歸屬，而是一種內在的穩定與坦然。佳妏在這本書中所尋所證的，正是這樣的過程─她無意將異地變為故鄉，但她已逐步成為那個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安然自處的自己。
那，也許就是，最真實的歸屬。
撰文｜劉少雄
台大中文系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