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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分地帶文學】蔥頭接力! 三寮灣與鹽分地上的紅蔥頭產業

by 王璽

站在田埂,強風迎面吹來有些黏膩,手指輕抹臉頰,好像有些鹽巴沾在指尖,可環顧四週,卻看不見海的蹤影。這裡是北門的三寮灣,雖不靠海,但離海也不遠,一公里多的距離,讓風得以將海面蒸發的鹽分,吹向庄頭;海水則流經土壤縫隙,滲透土地。在三寮灣,流動的風和地下的水都有股鹹味,這是一個不見海卻鹹鹹的庄頭。如此環境,居民無海可討,土壤與水中富含鹽分不利農作,人們究竟如何維生?散步於今日的三寮灣,庄頭四周被大小不一的田地包圍,務農似乎是多數人的解答,但在鹽分地帶上生活的人們種什麼,又怎麼種?

整治鹹土的地方史

太鹹的土壤會讓作物難發芽、生長根系,也會延長生長期,不利於農耕。因此,為增進鹽分地帶上的耕種效率,整治是必要之舉。日治時期為強化嘉南平原的農地開發,官方陸續在平原各地進行灌溉工程,北門地區也包含其中。為解決土壤鹽分和冬季季風的帶來的問題,當地興建了防風砂用的堤防,並開溝排水以調節土地鹽分。一九一九年,北門地區仍以旱作為主,但在一九三〇年嘉南大圳完工後,引入淡水後,壓下土壤鹽分,水耕逐漸變為大宗。那麼,三寮灣的情況又是如何?

直到一九五八年政府推行「農地重劃」,三寮灣的水利設施、農水路才得到建設與改良,有效提高單位面積產量;一九七三年,曾文水庫完工,也為處於水路末端的鹽分地帶來更穩定充足的淡水。同年,受全球糧食危機影響,政府為掌握糧源與糧價,再推「糧食平準基金」,以優惠價格大量收購稻米,鼓勵農民種稻。在政策與設施相輔相成下,三寮灣近海且鹹鹹的土,終被淡水淹過,種出一行又一行的水稻。

「稻仔(tshik-á)?現在都沒人種了啦。」

不過,若在今日的三寮灣問起水稻種植,回答大多如此。去到田地裡看,是一株株矮小的蔥,生長於乾燥無水的田。水呢?稻呢?六十年前因農地重劃產量上升而登報的輝煌紀錄,如今卻看不見絲毫痕跡,對三寮灣人來說,水稻已是遙遠過去的記憶。

自七〇年代糧食平準基金設置以來,稻米生產量大增,但政府所收購的這些米要賣給誰?國內民眾因飲食習慣改變、平均稻米消費量減少,導致米在國內賣不完;若要外銷,價格卻不敵其他國家的低價優勢,致使出口困難。政府有米卻沒得賣,不僅影響政府財政收入,也讓國內水稻生產過剩的問題浮現。對此,政府在一九八四年推行「稻米生產及稻田轉作計畫」,減少稻田面積、降低產量。三寮灣受土壤鹽分影響,春天種稻夏天收成、冬天改種五穀雜糧和蔥,並在春天收成。這種輪作景象,卻在四十年前消失。一方面,儘管灌溉設施完善,鹽分地收成仍然有限,且稻米供過於求連帶導致收購價格低,讓農民對種植稻米的意願減弱;另一方面,在轉作政策下,公所鼓勵改作地區性特色農產、減少圳水供給、提供休耕補助,讓種稻漸漸變得不划算也不可能。

圳水來了又走,三寮灣不再種稻。水路裡沒有水,曝曬於陽光下的土壤看起來乾巴巴的有些結塊。沒有淡水壓下土壤鹽分,農人們再度和鹹鹹土壤抗衡,這次,他們改以冬天播種春天收成的紅蔥頭為主要作物,並一路種植至今。

經年累月的田,與刻苦耕耘的人

不再種稻的三寮灣,一年僅一次收成。若在過年前去到田邊,可看見一片綠色蔥原,蔥葉隨強勁海風搖晃;但到了夏天,田地卻變成一個個水池,不仔細看還以為是魚塭。冬夏兩季的劇烈變化,反映三寮灣人經歷圳水減少、轉作政策後,如何依循作物習性,重新耕耘不適農耕的鹽分地。

紅蔥頭耐旱且適鹹,它雖不需刻意灌溉,但適當的給水施肥仍能加速其生長;土壤鹽分則能抑制蔥葉成長,將養分集中在根部,使蔥頭變紅,長得大顆。但水和鹽皆不能過量,過多的水會致使根部腐爛,過多的鹽則會讓蔥種根本長不大。如何平衡土地與水,便成為農民們的首要課題。

圳水減供,但土地的鹹仍在,為改善土質,農人靠有機肥養土,以微生物消化土壤鹽分;又於休耕期引雨水、圳水進入田中,使鹽分沉澱於土壤下層。一切努力,全為讓蔥能在合適的土中順利成長,增加產量和收入。

「爸爸媽媽有長時間調整過(土地)了,農作物才能在此生長。」——蔥農曾女士。

後收成時,天還未亮農人們便頂著冬日強風,頭戴小燈,於黑夜裡工作。拿蔥、剪葉、剪根、入袋、再拿蔥、再剪葉、再剪根、再入袋,如此反覆直到下午。鹽分地今日的豐收,是三寮灣人長期培養土質和不懈耕耘的成果。

鹽分地上的蔥頭接力

八〇年代經轉作政策推行影響的不只三寮灣,較靠內陸的二重港和中洲,以及更南邊的安南區,皆紛紛改種紅蔥頭。鹽分地上的農民們為增加土地效益和收入,因應蔥頭特性、當地耕種環境,而發展出不同種植策略。

二重港和中洲因地下水豐富、位處平原內側,颱風鮮少衝擊,使他們成為最早種植的產地,並運用地下淡水灌溉蔥田,加速作物成長;安南區則種在河道上,九、十月怕颱風、強降雨使河川水位上漲,淹沒田地,而延後種植時間,但隨冬天天氣愈冷,蔥種的生長速度也愈發緩慢,使安南區最晚收成。

三寮灣介於兩地之間,地下水雖然稀少,難靠灌溉縮短種植時長;在平原上種植,而不必擔心強降雨來襲,使河川淹沒蔥田。影響三寮灣種植時間的主因,是颱風,由於距海極近,而常受暴風圈侵擾,因此須待颱風季節結束後再種植,才不會使農民血本無歸。

自此,一條紅蔥頭種植與收成的「接力」形成。以中州、二重港為起點,最早收成搶佔市場高價,卻因種植期短而收成較少;再沿縣道一七四進入三寮灣,雖未能取得先機,卻因充足種植期而有較好收成;最後,再從臺十七沿線往下到終點安南區,儘管為收成末端價格較低,仍憑藉河道上廣大的種植面積,以量取勝。

倚賴接力的紅蔥頭產業

看收成時,田地裡多是阿公、阿嬤,遇見青年時還會不忍驚呼。鹹鹹庄頭裡,青年是少數,長者才是勞動主力,可當人老離去後,誰來支撐產業?「走一個少一個,很少會加入新血,走了三個或四個,才會多一個年輕的進來⋯⋯人力失調很嚴重。」——青年協力者Jui。

紅蔥頭產業因不利大型農機使用,而亟需人力,播種時需請人整地、鬆土、下種子,收成時更需請人翻土、拔蔥、排蔥、剪蔥,甚至還有人專門秤重。勞力如此密集且分工細緻,鹽分地上的紅蔥頭產業究竟如何回應當代鄉村、農業人口流失問題?

「接力」是當前解答,由於各產區間播種和收成皆間隔兩到三周,未開工的庄頭得以協助種植/收成中的另一庄頭,像是中洲收成時,田主會派車去三寮灣、安南載蔥農,以支應自身的人力需求。鹽分地上產區間接續播種、收成不僅反映產區間地理和耕法的差異,更提供庄頭間相互協作、幫助的可能。

「阿嬤,你覺得三寮灣最近發展如何?」

收成結束的某日午後,遇見寮仔下聊天休息的蔥農阿嬤,她笑著說:「真好,大家有趁錢(thàn-tsînn)!」

近年來紅蔥頭收購價上漲,讓三寮灣的蔥農們也有好的收入,儘管產業內人力短缺問題尚存,卻仍對最近發展感到樂觀。阿嬤的回應令人相信,也許人總會找到辦法,一如鹽分地上原先難以耕種的鹹土,如今卻種滿青蔥。田上人的來去問題,也許終能尋得解答。

1.挖蔥頭生長在土裡的紅蔥頭無法直接收成,為了剪蔥,地主會先請人拿鏟或用手將蔥頭自土中挖出,這是收成的第一步。

2.剪根、剪頭蔥葉、蔥根較無經濟價值,收成時便要以剪刀將其去除,只留下蔥頭,其餘部分則變為田中肥料。不過有時仍會有泡麵廠商來收購蔥葉,用來做調味粉包中的青蔥。

3.裝袋:剪完之後,紅蔥頭會和寫有剪蔥人名的牌子一起裝入大袋子,方便上秤,一方面了解收成量,同時也用來計算來蔥農們能拿多少剪蔥工錢。

4.上車:秤重後,便會將紅蔥頭搬上車,田地大時會請山貓將一袋袋蔥頭聚集,若不大,便會開貨車至袋旁搬運。上車後的紅蔥頭大多直送加工廠或盤商,一次的收成便在此結束。

田野 筆記

2025.5.2|三寮灣、佳里、中洲|大晴天,很熱

從市區到北門,要騎一小時機車。四、五月臺南天氣轉熱,臺十七線上毫無遮陰,每當遇紅燈停下時,總覺得自己整個人在燃燒。雙臂曬得通紅,有點刺痛。去這一趟,皮膚暗了好幾個色號。可惡。

去到地方先拜過神明後,開始田調:

「拍謝給您攪擾(kiáu-jiáu),可以和您問一些跟紅蔥頭有關的代誌(tāi-tsì)嗎?」

「蛤?你講啥(Líkóngsiannh)?」

因為緊張(還有根本不會說台語),我講話全都糊在一起,沒人聽得懂,要再次提問才能讓對方理解,但就算對話展開,能不能聽懂也是問題。有次和阿嬤聊了四十分鐘,有理解的不超過五句。我被海口腔徹底擊敗了,可惡。

儘管跌跌撞撞,調查仍然有趣。遇見一隻喜歡男生的狗狗一直看我、被阿嬤叫媠姑娘仔(suíkoo-niûá)、阿公在田邊慷慨激昂地傳授人生道理。田野中遇見了百百種人,每當與他們互動,腦袋吸收新知,心裡便覺得有來真好。愛田野(學好台語會更愛)

撰文、攝影|王璽

基隆人,家住信義區,愛吃北部乾麵,首推三角窗麵擔,每次回家都邊吃邊哭。誤打誤撞來到台南學歷史,仍在史料與作業中找尋自己的方向,最近喜歡出版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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