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怡
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韋恩州立大學教育博士。曾旅居美國十六年,返國後從事英語教育工作多年,並擔任寫作班講師與文學獎評審。五十歲後拾筆寫作,曾獲首屆三毛散文集獎、聯合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懷恩文學獎首獎、人間福報文學獎等多項獎項肯定。著有《繽紛歲月》、《烤神仙》、《忘了我是誰》、《花豹與白兔》等書。本次《陪伴彼此,走得更遠》套書中收錄了榮獲聯合報文學大獎散文首獎的《忘了我是誰》,是她陪伴失智父親多年的深情紀錄。
一個照顧者的日子,往往從極小的地方開始:水壺煮滾的氣泡、輪椅滑過磁磚的摩擦,或是一句既熟悉又陌生的呼喚:「你是誰?」對蔡怡而言,這些聲音構成了生命的另一種節奏,那節奏不再與時間同行,而是與記憶共振。
當計畫趕不上變化
「長照不在我的人生計畫裡。」五十三歲那年,蔡怡提早退休離開職場,原想全力投入寫作,卻面臨母親癌末離世,父親失智,兄弟遠赴異國,照顧父親的責任無從推卸地落到頭上,生活從此變成一場無聲的包圍。父親從輕度失智逐漸進入重度,忘記住址、忘記女兒的名字、忘記如何使用筷子、忘記吃飯。「爸爸不是我以前的爸爸。」面對失智逐漸嚴重的父親,蔡怡的兄弟說出這句話並無意協助,這何嘗不是所有照顧者共同的心聲?長照像是一條無盡的河,流向不可預測的未來。最後,父親就這樣住進她的家,也住進了她的日常。在那幾乎被責任填滿的日子裡,唯一的支撐來自先生的陪伴。「我真的很感謝我的先生李誌德,願意以丈夫和女婿的身分,一起承擔這一切。」
那樣的照顧經驗,對一個以語言為生的人來說,更是一場考驗。從研究所赴美留學、任教十多年,再返台於英文補教業任職,蔡怡的人生原本由英文構築,文法、句構、語意精準一切井然有序,如今卻必須面對父親突然問:「你是誰?」、「我要找我的人!」在語言失效的時刻,她學會觀察父親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有一次他整天不吃飯,不管怎麼問都說不餓。後來我才發現,他忘了怎麼拿筷子又不好意思說。我立刻拿漢堡給他,他吃得好開心。」
在幽默與痛楚中和解
那段日子,根本沒有時間坐下來書寫。「我只專注在他身上,根本沒空想自己。」真正動筆,是在父親過世後。她翻出舊日記、桌曆,甚至是一些零碎的紙條,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照顧的瑣碎日常,以及父親所說出,在當下可能荒謬又傷人的話,零散的紀錄成了重新理解那段歲月的線索。
「我把那些小筆記整理起來,一邊哭一邊寫。」她笑著說,「那感覺像重新撕開結痂的傷口,梳理當時那個承擔著一切的自己。」第一次真正寫長照,是在耕莘寫作班的功課。題目是〈二十歲的父親〉。她寫出那個停滯在青春裡的老人,在鏡子前問:「我幾歲?」又在混亂裡喊出:「我才二十歲,我不要做你的爸爸。」那句話像刀劃開她的心,那兩分鐘的錯愕,蔡怡後來用三百多字去寫。「你的父親對你說我不要做你爸爸,這是非常傷人的,我緩了兩分鐘,才對他說好吧,你就做我二十歲的爸爸吧!」幽默暫緩了當下的傷害,等事過境遷後,再透過書寫將那些瘀傷清除。
長照的那幾年,生活被切割成一格格行程。「每天都像在打仗。」然而就在這些繁瑣裡,她也慢慢發現父親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他會反覆講同一個故事,關於他小時候學游泳、關於外婆、關於抗日戰爭。」那些被時間沖淡的往事,在失智後變得異常清晰。「那是一種倒敘的人生,彷彿他從八十歲一路退回二十歲,以及小時候住的村子,他還約好了要和朋友在村子口去玩。」她開始記錄下這些故事,不只是照顧筆記,而是口述歷史。「他忘記吃飯,卻還記得童年中馬車的聲音。那樣的記憶很珍貴。」
她學會以「聽」代替「問」,以「寫」代替「哭」。當父親拒絕進食時,她只記下:「他說他不餓。」當父親失控發脾氣,她也不再責怪。「我有情緒,但我選擇用筆去處理。」她說,「幽默是一種防禦,也是一種愛。當我寫那句『好吧,就讓你當二十歲的爸爸』,其實是在告訴自己,愛有很多形式。」在蔡怡的筆下,「療癒」並非柔軟的詞。它帶著痛與掙扎,是一次又一次縫補的過程。「有些東西我寫過就不會再提,因為我已經療癒了。」那是一種平靜,也是一種力量,不是遺忘,而是和解。
書寫,是為了繼續走下去
這樣的精神,正呼應《陪伴彼此,走得更遠:給照顧者的文學處方》的初衷。這套由聯經出版與臺文館合作的書系,一冊是吳妮民主編的《文學讀本》,收錄十二位作家的作品,描繪疾病、關係與別離;另一冊是黃素菲教授設計的《伴寫手冊》,以四十二天的讀寫計畫,邀請照顧者透過抄寫與書寫完成一次自我對話。
「願意去長期照顧別人,是一種值得被看見的奉獻。」蔡怡說,文學的介入,讓無名的照顧者被看見,也讓社會學會尊重他們的經驗。她相信,書寫能建立一種共同語言,讓更多人從閱讀中找到支持。若讓她為照顧者設計《伴寫手冊》的題目,她會問:「你在照顧的過程中,發生過什麼讓你又氣又笑的事?你認為當時的自己能否有不一樣的反應?」設計這個題目是因為:「當你能重新面對並找出更好的方法時,就表示你走出來了。」
如今,她仍在照顧失能的丈夫,長照這條路尚未結束。「我最近學到的,是不要抗拒命運。長期照顧者一不留神就會陷在負面情緒中,要試圖在生活中抽身,讓心靈有喘息的空間,這樣也能以更好的狀態去照顧她們。」這樣的語氣,不壓抑,也不再激昂,而是歷經風雨後的平靜。「長照是一條黑暗與孤單的路,很痛苦,至少我們透過書寫跟閱讀,陪伴彼此,照顧者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走完這條漫長的路。」
吳妮民在導論裡寫:「道別之前,我們再相隨一程。」蔡怡的書寫,正是這場相隨的延續,她陪父親走完記憶的盡頭,也陪自己從崩潰走向安靜的和解。書寫之於蔡怡,不只是療傷的方式,更是活著的證明——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繼續走下去。
採訪撰文|林佑霖
一九九五年出生,畢業於淡江中文系,東華華文創作所,現經營網路書店「昨日書店」。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新詩獎、後山文學獎現代詩首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現代詩首獎等;曾獲國藝會常態補助(文學創作類)、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著有《哀仔》。
攝影|游子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