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珮玲｜電影美術
電影美術指導。曾以電影《小雁與吳愛麗》、《血觀音》、《夕霧花園》等作品屢次提名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並憑《夕霧花園》獲得第五十六屆金馬獎「最佳造型設計」。作品跨足電影與廣告，亦於二〇二四年擔任韓國女團 NewJeans〈How Sweet〉MV 來台拍攝的美術設計，成為討論台灣感性的現象級代表。
申聖贊｜中文怪物
來自韓國光州，歷史系出身，大學畢業報告比較「美麗島事件」與「光州事件」，大二因社團實習機會來台，於景美人權館實習七個月，至今移居台灣十多年。今年參加 YouTube 頻道「Ku’s dream 酷的夢」所推出的綜藝節目《中文怪物：全球中文挑戰賽》並獲得冠軍，以其沉穩的翻譯實力受到關注。
五個少女一台車，在宜蘭鄉間小道意外拋錨，而等待道路救援的空檔中，她們又跳又笑，蒙太奇了一段黏著夏日氣味的青春冒險。
韓國女團 NewJeans於去年五月推出單曲〈How Sweet〉，MV上線後於台灣掀起廣泛討論，她們漫遊北台灣，在華江整宅社區、民生社區、宜蘭礁溪取景，裡面呈現了「看起來很台灣，卻又不那麼台灣」的街景質地——拍柑仔店、平交道、天橋、修車廠這些日常場所，卻將視線所及的繁體字全部消除殆盡，刻意模糊地域框架，在架空現實場景的同時，打開了更多想像，讓所有亞洲的成長經驗都能與其懷舊共鳴。
因為精確的選址和後續湧現的取景考究，這部短短四分鐘的影像成為討論「台灣感性」時總會被點名的作品。此次邀請擔任〈How Sweet〉美術設計的蔡珮玲，與來自韓國、近日在《中文怪物》奪冠而蔚為話題的申聖贊對談，從這支 MV的製作見聞聊起，並延伸到台韓之間在街景保存上的不同脈絡，以及他們私房的「台灣感性」。
那個年代的味道：青春回憶提煉術
Q 想請問小玲，作為〈How Sweet〉的美術設計，在 MV的前置籌備期，你覺得最具挑戰的部分是什麼？
蔡珮玲（後簡稱玲） 整支MV在場景與美術的準備時間只有十四天而已，正式拍攝四天，作業時間相當有限，腳本上又有一百多顆鏡頭，複雜程度幾乎可以拍一部電影了。一開始找拍攝地點的時候，台灣美術團隊沒有抓到韓方認為的「美」，花了滿多時間在磨合雙方的標準，過程其實滿挫折的，他們選中的美跟我們想像的美，有一點點不一樣。
Q 哪個時刻讓你明顯感受到，雙方對於「美」／「台灣感」的基準其實很不一樣？
玲 比如說「柑仔店」這個景是跟我們預期裡落差最大的，導演組最後選了一個我們根本不會挑到的場地，在一個很普通的建築底下，介於「很舊」跟「很新」之間，小小的、黑黑的，完全沒有任何陽光透得進來，在結構上沒有任何有趣的地方，我很想知道韓方為什麼會選擇這樣的柑仔店。
申聖贊（後簡稱申） 如果不特別跟我說這部MV是在台灣拍的話，我其實不會發現，其中的場景跟我記憶中的光州生活差不多，感覺他們來台灣拍攝，是想要復刻一九七〇、八〇年代韓國街頭的樣子，是因為台灣剛好有適合的地方，所以才來取景。我小時候住在鄉下，當時經濟不是很發達，街上都是小小矮矮的樓房，就我認為，NewJeans 傾向青春的調性，所以製作團隊想要找到那個年代韓國雜貨店的味道——一群國、高中生在放學後，會一起去的地方。很多韓國人也因為在觀看MV的時候，回想到自己學生時代的樣子，因此更喜歡 NewJeans 了。這也讓我想到，韓國這十年來流行過一系列青春懷舊劇，像《請回答 1988》，觀眾喜歡感受到「我小時候也是這樣長大」的感覺。
玲 難怪他們選了那間雜貨店！因為〈How Sweet〉呈現出來的並不是台灣人視角的台灣味，在我的理解裡，這些美術與場景其實都有更好的選擇，但韓方的首選都讓人很驚訝，我們一定會避開的水溝蓋、亂七八糟的馬路，還有凹凸不平的地面，反而是他們覺得有味道的選擇。看到韓方在民生社區挑的景我其實超困惑，他們喜歡的美學跟台灣美術團隊的規則和常識真的是不太一樣——在一種整齊的基準之下，反而接受了部分瑕疵的存在。
Q 韓方挑選台灣元素時，有沒有令你印象深刻的偏好？
玲 韓方很喜歡台灣的玻璃彈珠、晶瑩剔透的草莓糖，可能因為是 NewJeans 的關係，他們明確想要更夢幻一點的元素。
申 在我看來，韓國人心中的台灣，常常帶著「單純」的形象。而 NewJeans 給人的印象是乾淨、清新，也帶有一點復古味，這樣的特質和台灣的純真感便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
新舊之間的史脈絡
Q 在〈How Sweet〉MV 上線的時候，台灣感性這個風潮尚未出現，如今一年過去，它已成為被廣泛討論的文化現象。你們如何理解所謂的「台灣感性」？
玲 我覺得有趣的地方是，在台灣，舊房子常常跟新房子交錯在一起，整體堆疊出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街景層次。典型的台灣街景裡，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形狀，像是鐵皮屋、花磚⋯⋯「台灣感性」有點像我們去國外旅行的時候，很喜歡去逛他們的市場或是小後巷，那是一種真實感，有情感在裡面的。
申 韓國人滿喜歡「台灣感性」的，因為跟自己生活的地方感覺完全不一樣，韓國的建築多以公寓為主，風格比較統一。以外國人的角度來看，台灣街景常常讓我想到「層層堆疊的時間」，在同一條巷子裡，就能看到不同時代的變化：老舊的紅磚、日本時代留下的痕跡、八〇年代的招牌，還有最新咖啡店的玫瑰磚等，這些元素可能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畫面裡，很有「人」的味道，讓台灣成為一個文化共存、融合的地方。在我看來，台灣街景的特色是「在看似混亂裡，有它自己的秩序。」雜亂其實是帶著多樣性的，也反映了歷史的脈絡，存在著很難被模仿的景觀細節。
Q 台灣保留了許多殖民時期的建築，韓國則傾向拆除這類建物。聖贊怎麼看待這樣的態度差異和背後的原因？
申 韓國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所以比起台灣更想徹底褪去殖民色彩。在民主化之後，韓國政府決定把日本強行建在景福宮前面的朝鮮總督府拆除，當時也有些反對的聲音，但是鑑於日本殖民時代造成的迫害，以及大家對那段過往的情緒，「拆除殖民象徵、重新站起來」這樣的論述，就成為了主流民意。
就我而言，理性上我認為應該「保存、共存」；但感性上又會有「想要抹除」的情緒。這真的是我內心裡的矛盾。對於「抹除還是共存」我覺得沒有標準答案，真正的差異在於人民如何看待歷史、理解歷史。不論選擇拆除還是保留，最重要的是「要記得那段歷史」，建築物存不存在，都不該影響我們對當時歷史的記憶。
相對起來，台灣的存在方式就像「一座有很多層次的島」——過去活在現在的上面，而新的日子又慢慢疊上去——走在台灣街頭，好像能同時看見很多個時代一起呼吸。台灣的歷史不是大聲說出來的，而是用很安靜、很自然的陪伴留在人們身邊。
Q 聖贊在台灣住了超過十年，有沒有特別喜歡的城市？或是讓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申 畢竟我是學歷史的，第一次來台灣是因為景美人權博物館的實習機會，那七個月學到了一些與白色恐怖相關的歷史，所以我最喜歡的城市是台南，因為台南留下了赤崁樓和許多古蹟。後來也去參觀了綠島的人權博物館，在一個小小的島上設下一個監獄，讓我印象很深刻。
Q 如果要為「台灣感性」下個定義，你會怎麼形容？是一種視覺語言、生活節奏，還是一種情緒？
玲 「花磚」對我來說就是台灣感性裡很美的東西，特定的圖樣在外地非常少見，在很粗暴的招牌美學底下，有一些想要證明自己美感或身分地位的、小小的細節。
申 我感受到的「台灣感性」，比起風景或生活節奏，更像是「台灣的人」。在台灣生活的十多年，我從人們的語氣、表情，還有互相照顧的方式中，自然感受到一種溫柔和善意。如果要我定義「台灣感性」，我會說它是一種從人身上感受到的氣氛和溫度。
Q 自己覺得最能代表「台灣感性」的一部作品？
申 一部是《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另一部是《通靈少女》。《那些年》讓人看到台灣學生之間真誠的情感、笨拙的告白、溫暖的友情，我覺得這些都能代表韓國人心中想像的「台灣感性」。另外《通靈少女》除了主角面對愛情、死亡、社會議題、命運而成長的過程外，它也很好地展現了台灣特有的宗教文化。對我來說，這部作品把台灣的溫度、故事和文化，都完整地傳達出來。
玲 我覺得是《神人之家》這部紀錄片，雖然哥哥一生奉獻給神，家道卻依然清苦，也因此讓人不斷思考：信仰究竟是什麼？這部片給我一種很真實的感覺。
採訪撰文｜曾榆皓
臥室音樂企劃與雜工，感情用事地擁護流行音樂，並視其為某種印痕行為，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Our haven was always in the song（那首歌總是我們的港灣）」，同時期待具現化系能力者能將港灣實體生成。
攝影｜劉璧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