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平常相遇當月作家【當月作家】追隨一個念頭,直到所能企及的極限 ── 李翊雲

【當月作家】追隨一個念頭,直到所能企及的極限 ── 李翊雲

by 李翊雲

初讀李翊雲,你會著迷於她簡練優美的文字;細讀李翊雲,你會醉心於她細膩動人的敘事。這不是吹捧,而是一位忠實讀者的心聲。《鵝之書》以少女亦敵亦友的情結闡述微妙的人性,讀了之後,你就會明瞭,國際文壇對李翊雲的讚譽,絕非溢美之詞。

鵝之書

聯經出版(2025.12)

描述二戰後法國兩名少女之間複雜並深厚的友誼。巧妙融合了戰後法國鄉村、巴黎、英國寄宿學校和美國賓州的多重場景。以帶有存在主義色彩的故事,思索記憶與意義的關係,書中充滿對生命本質的哲學質疑。

Q 艾妮絲和法碧安是摯友也是對手,兩人互補卻也競逐,《鵝之書》寫活了這種亦敵亦友的情誼,我不時想起「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艾琳娜和莉拉,您在寫作《鵝之書》時,是否也想到「那不勒斯四部曲」?依您之見,這兩本書可否作為對比?《鵝之書》結局中那種「想要殺卻殺不了彼此、想要救卻救不了彼此」的心情,為艾妮絲和法碧安的故事畫下完美的句點,艾妮絲和法碧安雖然解救不了彼此,但您覺得她們解救得了自己嗎?尤其是艾妮絲,經歷了一切之後,艾妮絲是否掙脫了謊言與傷痛?

A 許多讀者都注意到了《鵝之書》與「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共鳴。我在創作這部小說時並沒有想到四部曲。說實話,我只讀過這個系列的前三部。我的編輯Mitzi Angel看到第一稿時立即注意到了這種共鳴。

我寫一個故事常是為了與另一個故事對話,或是寫一部小說是為了與另一部小說對話。就我個人而言,我是選擇了另一本小說作為《鵝之書》的對話對象。這部書是Elizabeth Bowen的The Little Girls,小說講述了三個女孩承認後重逢的故事。她們小時候曾共同保守著一個祕密,再聚首時每一個人都必重新審視歷史。這是Bowen晚期的作品,她曾對她的情人說,這部小說是她為了復仇而寫的。「what revenge, against whom(復什麼仇?針對誰?)」,我記得讀到這段時在書頁空白處寫下了這些字。在寫《鵝之書》的時候,我腦海中一直縈繞著鮑恩關於復仇的話。少女時代的友誼往往充滿強烈的張力。「那不勒斯四部曲」和《鵝之書》以及下面談到的一些作家都會以此為題。

謝謝你喜歡這部小說的結局。我記得寫完最後一句話後就開車去了游泳池,但遊了幾分鐘後,我覺得需要回家再讀一下,確保每個字都寫到點子上了。我常說,如果一本書或一個故事在我心中留下了傷痕,我就知道它成功了。《鵝之書》這個結局在完稿當天深深刺痛了我,後來也一直如此。如果法碧安和艾妮絲無法解救彼此,她們能解救自己嗎?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另一個問題:她們要從什麼或說從誰那裡解救自己?在某種意義上,解救只是一個偽命題。她們只是各自找到了保存自己的方法:法碧安以她自己的方式生活和死去,艾妮絲則將她們的故事寫在了紙上。

Q 《鵝之書》的靈感據悉來自一樁真實事件,事件的主角Berthe Grimault是一位十四歲的貧苦農家少女,初試啼聲之作Beau Clown廣受好評,而後讀者們卻發現Berthe不識字,更別提寫小說,艾妮絲據悉就是以Berthe為雛形。這樁事件發生在法國,您是否因為如此才將《鵝之書》的場景與人物設定在法國?近來您的小說創作,場景與人物已不再限定於中國,這是不是一個刻意的決定?

A 正如你所說,這部小說的靈感來自法國一位被遺忘的人物,因此將故事背景設定在法國順理成章。我曾經也想過,小說的背景是否可以設定在中國、美國或日本,但最終決定保持法國故事的設定。在近期的幾部小說中,中國已逐漸淡出了(儘管中國偶爾會出現在我的短篇小說中)。這個決定可以說是有意為之,同時亦是無可避免。隨著寫作時間的延長,一個人的興趣與情感會改變或擴展。中國已不是我心所在之地,所以也不是我寫作的重心所在。

Q 您打從一開始就決定以英文創作,這是您的決定,旁人無權過問,更何況以您在美國文壇的聲譽,您為什麼決定以英文創作,已經無需探問。我好奇的是,您如何拿捏、或掌握英文的語感?閱讀您的作品時,我經常感嘆,您對英文必須具有怎樣的體悟,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句?這樣的體悟,源自何處?多年以來,您始終以英文創作,您對英文的體悟與應用,是否隨著時間改變?

A 感謝您對我語言的厚愛。我的摯友Brigid Hughes也是我作品的長期編輯,她經常談到「翊雲句」,指的是只有我才能寫出來的句子。我理解她這樣說並不只是說我的英文,更是我如何用英文思考,並寫出只有我才能如此表達的想法。英語對我不再是外語,而是我所思考的唯一語言。對我來說,寫作的意趣是思考——不僅是思考,更是深入思考(not only thinking but thinking through)——一個想法,即使是最巧妙、最精妙、最新穎的想法,也只是靜止的。寫作的意趣在於追隨一個念頭,讓它引領你走得越遠越好,直到所能企及的極限。從這個意義上講,英語並沒有變得更容易,因為深思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現在用英文深思的能力比剛開始學的時候好得多。

Q 《鵝之書》即將在台灣上市,這是您的作品首次被譯成繁體中文,讓我非常開心,因為往昔閱讀您的作品,我自己一個人讀英文原作,少有機會跟人分享,雖說閱讀是獨自的體驗(solitary experience),但也可以是群體的互動(social act),如今您的作品有了繁體中文版,我終於可以跟更多讀者分享。長久以來,您始終婉拒中文譯本,請問您為什麼改變心意?未來是否願意授權非虛構類作品的中文譯本?印裔美國小說家鍾芭 ‧ 拉希莉(Jhumpa Lahiri)近年以義大利文創作,近作Roman Stories就是由她自己譯成英文,中文既是您的母語,請問您可曾想過翻譯自己的作品?

A 我記得我們在舊金山的會面,你問過我關於翻譯的事。多年來,我一直說我還沒準備好,中國也沒準備好。最近我的作品不再以中國為背景,我想可以探討同時推出《鵝之書》簡體中文版和繁體中文版的可能性。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嘗試或探索。

我認為任何作家都會面臨被誤讀的問題。我毫不懷疑,我的讀者中都必會有一部分人誤讀我的作品(英語原著幾或者其它二十幾個語種的譯本)。誤讀是不可避免的,但惡意誤讀,就我而言,只能發生在我的母語環境,所以我還未有打算將我的非虛構作品翻譯成中文。我天生就不是非虛構作家。我主要寫小說,只有在親身經歷一些事情時才會寫非虛構作品。我想我不會翻譯自己的作品——鍾芭‧拉希莉在學習義大利語之前是用英語寫作的;而我從未用中文進行過創作性的寫作。

Q 寫作始於閱讀,而您真是一位用心的讀者。因為您,我開始閱讀威廉.崔佛(William Trevor)、凱瑟琳.曼斯菲爾德(Katherine Mansfield)等小說家,您所提到的「慢讀」(slow reading),讓我感同身受。我知道您嗜讀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經典大師,請問您也閱讀當代小說家嗎?您是否閱讀中文小說?我記得您提過紅樓夢和沈從文的小說,除此之外呢?撰寫《鵝之書》時,您是否特意閱讀哪些小說家?

A 我的閱讀範圍比較廣泛。我確實會讀一些當代作品,但通常是以評審的身分去閱讀。去年我擔任了布克獎的評委,今年是我第三次擔任美國藝術與文學學院獎的評審團成員。我認為這些評審過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它讓我能夠了解出版界的現況——既包括好書,也包括平庸之作。我最近比較喜歡的幾位作家包括:加拿大作家米莉安・泰維茲(Miriam Toews),我與她多年惺惺相惜,最近才第一次見面,兩人都有見到知己的感受;阿根廷作家薩曼塔・施韋布林(Samanta Schweblin); 法國作家艾杜瓦・路易(Édouard Louis);澳洲作家Charlotte Wood;英國作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她在我擔任評委的那一年獲得了布克獎。我的好友鄧敏靈(Madeleine Thien)與歐大旭(Tash Aw)——我們三人幾乎同時開始寫作生涯,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我們仍然是「三劍客」。這個名單可以一直延長下去。這裡只是提到幾個名字。

我現在讀中文主要是讀古詩古文。《紅樓夢》還是會時常讀。台灣作家早年間讀得比較多,記得感受很深的有陳映真、白先勇、蕭麗紅、邱妙津。近年對中文作品關注不太多。

在創作《鵝之書》時,我讀了幾本法國作家喬治.貝爾納諾斯(Georges Bernanos)的小說。貝爾納諾斯是我最親愛的朋友,已故的艾德蒙・懷特(Edmund White)推薦的——我讀貝爾納諾斯是為了感受法國的氛圍。我還重讀了Elizabeth Bowen、Beryl Bainbridge和繆麗兒.絲帕克(Muriel Spark)的許多作品,她們都非常擅長描繪少女和年輕女性的成長歷程。

撰文・圖像提供|李翊雲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譯作包括《美國佬》、《樹冠上》、《水星影業為您呈獻》、《呼喚奇蹟的光》、《拾貝人》、《蘇西的世界》等,曾獲「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翻譯大師首獎,現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

訪題設計|施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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