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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登上月球俯視,把人間的萬千關係收入眼底;能不能尋聲辨位,用私我的輓歌再見逝去的愛人?本期巷口新書攤,邀請到小說家鍾文音與蕭熠,從新作《私輓歌》與《我愛月球》的意念出發,為我們用小說做一個夢,照見一個個愛別離、怨憎會,人與人牽連而成的現在與過去。
WHAT?
●《私輓歌》鍾文音/著・印刻出版(2025.9)
● 《我愛月球》蕭熠 /著・印刻出版(2025.9)
WHERE?
小小書房,新北市永和區文化路192巷4弄2-1號
WHO?
● 鍾文音 專職寫作。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曾任國內外大學駐校作家,授課小說與散文創作等。長篇小說《別送》獲金典獎年度大獎與聯合報文學大獎。二〇二五年出版散文《文青櫃姐聊天室》與長篇小說《私輓歌》。
● 蕭熠 八〇年代生於台北,畢業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普瑞特建築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入圍,《107九歌年度小說選》、《110年九歌年度散文選》入選。作品散見各大副刊及《印刻文學生活誌》等。現居台北,持續生活寫作。著有小說《四遊記》、《我愛月球》等。
蕭熠(後簡稱蕭) 《我愛月球》是我的第三本書,收錄了九篇短篇小說。當中其實沒有哪一篇叫「我愛月球」,但在寫的時候,我六歲的女兒一直用這名字稱呼這本書(可能是因為我在她房間擺了一個月球的燈,她就一直把「我愛月球」掛在嘴邊),好像也促成這本書長成了「我愛月球」的樣子:它有一個俯視的角度,且不是「月亮」,而是「月球」這個中性的詞。
書中的篇名讀起來有一種宗教感,與人的信仰被考驗有關。這兩年來,我經歷了一些關係的決裂,意識到許多人緊緊握住的價值其實經不起考驗。這種信仰裡面,包含著我們的疑問與淺薄。比如一個相信「家和萬事興」的人,突然遇到不可逆轉的家中變故,才發現他的信仰其實並不是「家和萬事興」,而是「關係是不會改變的」這件事。價值崩潰時,人才有機會認識自己,但同時,你要相信自己依然有所依托——這就是宗教與文學的力量,我們動用那麼多文字去設計這些場景,是為了讓你看清楚,也把你托住。
鍾文音(後簡稱鍾) 《私輓歌》這本小說算是我的「二〇二四年記」,如我一年的生活;也是我《別送》的再延續。《別送》其實是一部以想像構成的作品,但其中的預言後來竟都成真,包含母親的安寧離世以及伴侶的猝逝:媽媽百日,我體驗到作者心靈的痛苦,並非小說可以預言,所以補寫了《訣離記》;伴侶辭世,我躲避於寺院——那是他生前唯一不去的地方——來安寧我自己,這種心情使我再寫下《私輓歌》。
二〇二四,前後的數加起來是四十四,這個總是出現在我生命裡的數字,沒想到會是他離開的時間。《私輓歌》中每個短篇,我都以「私」、「逝」、「寺」的諧音為題去悼念,它們對我來說都有意義。我常想,沒有一個作品可以離開作家的「私」,在AI 時代,這個意義也只會被更加凸顯。
蕭 我不敢說《我愛月球》在談關係,這樣講滿危險的,因為關係本身很難被處理。昨天我和女兒一起看了實境秀,裡頭有個演員表現得很討厭,我女兒突然說「我知道,我們班上也有這樣的人!」,關係可能就是這樣——更複雜地被人以自己的經驗所認識。
人生在世上沒辦法脫離「關係」,但有些關係卻會脫離你。過去,我以為自己面對這些變化可以保持一個清明的態度,現在覺得不太可能,又或許,保持清明也是一種干預。在〈生在世上〉裡,我抽出每一個人物,處女座地剪裁成小說中的段落,但其實你知道,現實中的關係遠比小說能呈現的複雜。
鍾 就像蕭熠說的,關係很難抽離;有些關係是一面之緣,但有的關係不斷纏繞,直到死亡。不過它就是靈魂的地圖,我們在其中成為自己。關係也不是單一的,像《私輓歌》中的蟬男人,他有前妻還有前前妻,有一個亡者的家族劇場。而李雁兒沒有身分,男人卻交待女兒: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爸爸有事,你第一個要找她——當她知道這件事,回頭看過去的關係,一切就都值得。
寫作最有意義的就是,讓我們有機會回頭檢視自己。我以前寫的短篇小說比較冷,那是出於不夠疼痛的旁觀,像短篇小說集《一天兩個人》,或者寫老年地獄圖的《溝》,到了《私輓歌》,我卻刻意地連續、沾黏,一定要把自己融進火爐。
蕭 聊關於寫作的誠實與殘酷⋯⋯我這裡沒有答案,畢竟沒有所謂客觀的真相,我只能去敘述我所感知到的,這就是小說。就像一個蹺蹺板,我誠實面對我這端的重量,另一端的感受必須交給另外一群人。
有時聽到別人說「我要去做田調」,會對這種一刀切開現實的說法有點疑慮,小說對我來說是一種備齊了料,下去料理的過程,要盡力避免簡化。〈生在世上〉中,這幾個女生與L互不喜歡,是因為他們都有對方缺乏的東西,需要彼此來完整而不自知。現代社會的對立經常來自於對差異的忽視,比起壞人,更麻煩的是自以為正義、認為「我對你錯,所以你不該存在」的人,這是最可怕的惡;而小說拒絕非黑即白,也因此能容納光譜中所有的存在。
鍾 所有作品都是作者的半自畫像,真誠與否要自己面對;但在小說中寫到他人時,我會動員更多文學的抽象性,使之難以辨識。其實《別送》寫完,這些角色都已有了自己的生命。
文學之所以可能殘酷,就像馬奎斯所說,文學本身是武器,但那武器是對自己,而不是對別人。馬奎斯對著自己的民族,寫出整個哥倫比亞革命的殘酷,那是有力量的。殘酷有力量,傷口就有意義,如果書寫他人只是為了心理暢快,那我覺得不必動用文學的莊嚴。
Q 鍾 想問蕭熠如何在工作、家庭的縫隙中寫作?
A 蕭 我一天要做的事很多,包含接送女兒、遛狗、建築雜誌的工作、陪伴家人、閱讀寫作,隨時都有很多個番茄鐘在不同的間隙裡跑,當這個鐘開始休息,另一個鐘就開始工作。
Q 蕭 我去接小孩的時候偶爾會跟其他家長聊天,有人會問我是「寫哪一類的小說」,遇到這個問題老師會怎麼回?
A 鍾 我寫我自己的感情,若不是如此我不會寫作,我會去賣花。這題也可以這樣回答,請他直接去看書。
採訪撰文|王柄富
台師大國文學系畢業,清大台文所在讀。詩集《春天讓我們想懲罰自己》獲第七屆周夢蝶詩獎,即將出版。
攝影|張之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