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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只選擇在有氧的世界優遊,而不是跟對方講究力量的對決,就像溫柔的熟男跑在路邊、游在水裡、自顧自地踩踏車輪。所以,他的小說也不像村上龍那般激烈,而是各種日常的寂寞和失落(當然也有想望與期待),並用這樣的運動方式為自己療傷、解憂。
作為小說家,運動是村上春樹關鍵的生活元素。他不厭其煩地告訴提問者,是在一九七八年,二十九歲的他坐在東京明治神宮野球場外野看著養樂多燕子隊打者希爾頓(Dave Hilton)在一局下半擊出二壘安打時,決定開始寫作。村上回憶那時,天空超藍,手中的啤酒沁涼,綠油油的球場襯著白球:
「那一刻,沒有任何理由和背景,有點念頭突然襲來,我想我可以寫小說」。
這種頓悟(epiphany)沒有任何提示和徵兆,彷彿天上掉下來的球,像極了牛頓頂上的那顆蘋果,讓日後的讀者可以一本接著一本看村上把長、短篇小說和有趣隨筆憑空魔變出來。
他的生活伴隨這個決定性的瞬間而永久地改變了。也是這一年,養樂多隊的戰績跌破所有人的眼鏡,從谷底爬到中央聯盟冠軍,讓場邊的球迷和觀眾狂喜不已。所以,即便作為球迷,他也是「站在雞蛋這一邊」,支援弱者、抵抗強權。養樂多隊的勝績成為日後他在文學世界的隱喻,我們這群讀者也跟隨他的作品歷經歲月而迷醉至今,引頸期盼每一部新作品的誕生。
現在場景從他決定寫作的那一刻,回到村上春樹的初跑體驗。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村上三十三歲,剛寫完《尋羊冒險記》,因為戒菸而體重增加,所以,跑步一開始並非他的神聖使命,而是功利主義式的減肥工具,畢竟那時候的他才剛脫離切洋蔥而日夜顛倒的毀壞生活。而村上春樹這個毅力驚人的傢伙,居然每天早晨風雨無阻地持續跑到現在,而且還越跑越遠,更寫出「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這個世界也只有村上才有辦法用業餘跑者的身份寫作出傳播如此廣遠的運動隨筆。
跑步這種單調而重複的閉鎖性運動,對他而言頗具魔力,而且是一項身與心的至高修練。為了跑步,當然必須講究他的跑鞋,畢竟那是每一趟全程馬拉松都要承受全部體重三萬五千次的親密夥伴,這種距離在村上心中,就像爬方格一樣,讓他更有信心完成小說。畢竟,一步一步不斷跨出去,不久就會踩過三萬五千步,所以最後只剩下速度的問題,而速度卻不是他最重要的考量(其實村上還是很重視成績想要進步,只是業餘選手能完賽不停下來就是一項成就),因為村上厭惡這種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畢竟他是歷經一九六八年學運洗禮的文學青年。一旦用他這樣的方式進行思考,馬拉松和長篇小說似乎就變得簡單許多。而且村上雖然自認平凡卻抗拒平庸,不希望只是要求速度的存有,而沒有詩意的完成。他努力告訴我們:人生和跑步其實都沒有所謂的失敗,只要你沒有停下來。
而當海明威寫下:「饑餓是很好的鍛煉時」。村上春樹就用跑步為大家示範什麼是最好的修煉,而且不停留在跑步,還慢慢加碼自行車和長泳,並用他那看起來一點都不健壯的身體告訴全世界,他就是橫跨文字象徵和運動世界的超級鐵人。就如同海明威用戰爭、非洲狩獵、西班牙鬥牛和與馬林魚搏鬥來營造他的硬漢風格,村上則是用鐵人三項支撐他的長篇小說。他與河合隼雄對談時也提到:「身體即文體」的概念,強調任何具有意義的生活方式和身體修養都是文學寫作必不可少的養分,擁有什麼樣的身體就會產生什麼樣的文體。更表示:
「我想寫故事時,沒有體力就沒辦法寫。如果沒有所謂集中力,或持久力的話,就沒辦法引出故事來。缺乏體力是無法寫作的。尤其當故事越來越長,書變得越來越厚,如果不提高內部的持續力、集中力,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作品。所以文學故事的復活,帶動某種身體性的復活」。
如此這般,跑步(或各種讓身體持續移動的狀態)變成村上建構身體與文體時最重要的選擇。
相信讀過他隨筆的人都明白,村上是一位非常重視健康、抵抗衰老的作家,村上很討厭有人嘲諷他追求健康的行為,認為作家應該橫空出世,喝大酒迎藝妓,這樣才符合人間的期待。他不像傳統日本文人那樣追求激烈的生存方式,至死方休。所以說,三島由紀夫跟他一定不合拍,因為愛現的三島是把身體當作國家主義的體現而成為東京後樂園有名的健身狂。運動對三島而言,是身體慾望的舞台,村上的運動生活則是他自我節制的展演。畢竟,連父親都不存在的世界,怎麼可能容下殭硬冷漠的國家機器。那種黏膩厭煩掙脫不開的世界,絕對不會是村上春樹和廣大讀者的選擇。
他的運動生活既能鍛煉身心,又能維持紀律,還可用鐵人三項的歷程作為文學寫作的隱喻和資源。一舉多得。而且村上只選擇在有氧的世界優遊,而不是跟對方講究力量的對決,就像溫柔的熟男跑在路邊、游在水裡、自顧自地踩踏車輪。所以,他的小說也不像村上龍那般激烈,而是各種日常的寂寞和失落(當然也有想望與期待),並用這樣的運動方式為自己療傷、解憂。
全世界的讀者都跟隨村上的腳步,凝視著他喝啤酒、聽音樂、做義大利麵以及在國境之南、太陽以西的他方旅行,一旦掉進他的運動世界,跑步便不再是一件苦差事(其實仍然很累),而是一項充滿生命意義的選擇,甚至會模仿他跑進馬拉松世界。而像村上這類為了寫作而刻意選擇孤獨的小說家,是用跑步和他者聯結,且看他跑在神宮御苑外圍柏油跑道,不斷浮現出他與熟悉的陌生人交錯而過的瞬間,明白他多麼珍惜和無名跑者之間的心神交會。他真真切切地用運動生活提醒我們,人既要能享受孤獨,也要能走進社會。獨樂樂和眾樂樂,缺一不可。
最後,村上希望,他的墓誌銘上該有一說:「至少到最後都沒有用走的」。說真的,這何嘗不是每個人的願望,但不一定是在跑道上,而是在人生漫漫長路上。你看,他不只很會寫、還很會跑,更會激勵人心。尤其是那些隱沒在城市角落,每天活得像陀螺不斷自轉的人群。而現在,村上春樹的運動生活要先中場休息一下,否則,它會變成另一個長篇小說。
文|邱建章
一九七六年生,頭份人,臺灣師大博士班畢業,對運動社會學深感興趣。現為東華大學體育與運動科學系副教授。正在思考運動該如何成為未來「修養社會」主要的實踐選擇,並嘗試用「運動」來營造自己的身體與文體。二OO三年,因京都女孩而開始閱讀村上春樹,並喜好探究其運動風格與文學書寫的有趣關聯。
繪圖|Elainee藍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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