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像大男孩開朗,言談舉止有中年人的從容,那是在高中任教的凌性傑自然流露的風度。在尚未遠離青春的空間太遠,從散文集《男孩路》與《文學少年遊》此間交疊著他身為文學少年時期,所感知的生活記憶與文學技藝。
從男孩到少年,從創作成為自由人
Q:相對於散文集《男孩路》多著重於個人的成長書寫,這本《文學少年遊》不僅有副標「蔣勳老師教我的事」,在形式上也多以讀書筆記構成,請問你如何定位這兩本散文集?
A:最初寫作較為隨性,我同時創作詩、散文和小說,但有時晚寫的東西反而先出版。《文學少年遊》有些篇比《男孩路》寫得更早,心境比《男孩路》更為年輕。《男孩路》收錄我二○○○年到二○一六年的文章,跨度很大,多數記述我教書時的故事;《文學少年遊》卷二則是十幾年前的作品結集,敘述腔調和現在完全不同。過往的少年美聲如今偏向隨性的民歌彈唱,但我不會改動它的原貌,那是我尊重回憶的方式,我喜歡那時期的思考狀態。《文學少年遊》這本書是向蔣勳老師致敬的一本書,我受到他許多影響並不在文學創作,而在心靈狀態。人生過往許多難過的時刻,我從蔣老師的文字獲得撫慰與力量。在創作上,我會追求新的創作手法和形式,可是在心靈狀態上,我仍然一直學習他的生活態度;尤其是他中年之後的書寫與在池上過日子的方式,都影響蠻多人。少年時經濟困頓讓我不太有勇氣處沒收入的狀態,但我現在只要稍微節制慾望,就能換得不用操煩瑣務的生活方式,讓我覺得很舒服。
Q:為什麼書名會訂《文學少年遊》,是文學少年,或是少年遊文學?你如何思考這一路以來,關於閱讀、書寫與自我實現之間的實踐?
A:訂名《文學少年遊》是想描述少年時期讀書可能會迷惘,需要有人陪伴。這裏大概有在「文學少年」與「少年遊文學」之間不斷遊走的意思。在我少年時,很多喜歡的事物,諸如吉他、口琴、長笛很快就放棄了;可是只有文學這件事,能讓我喜歡一輩子,也持續著文學教育工作。〈喜歡一件事一輩子〉那篇文章寫在兩年前,裡面似乎有種預言,那時還沒申請留職停薪,但感覺工作二十年應該有個長假給自己。小學時,突然拿到一本注音版「唐詩三百首」,在很孤獨的狀態中,對家裡養的羊、狗、孔雀等動物們講話,自主背起唐詩給牠們聽。聲音的韻律影響我蠻深,再大一點時,喜歡聽九零年代流行音樂。後來我寫東西會在意它是否讀起來好聽,對詩與散文有內在韻律的感知。雖然曾一度在十六七歲時受到老師嚴厲批判,但還好在《雄中青年》得到文學獎,給自己一份創作的信心,幸好這份信心是好的。我覺得創作是在受到諸多限制的成長環境中,最接近自由的一種狀態。
以文學為「家」的自我安頓
Q:我注意到書中從自序、卷一前四篇,乃至於沒有直接引用閱讀文本的篇章,其實不斷以「寫字的人」為核心向外拓展,一層層描述自我定位,大至命運山川,小至日常生活,抄錄經詩與寫作像儀式,使你抽身自俗務,誤打誤撞繞出一條以字為家的路;是因於要追溯這種來自文學的安頓感,這本書的焦點才放在大量的文本閱讀上嗎?如何挑選閱讀文本?
A:即便是親人、夫妻或朋友,感情要散的時候,你無從預期無常。只有文字給我的陪伴最穩定長久,而且它不會背叛我。文字是封存我思考狀態的遺跡,對我來說,寫字變成一種抽象意義「家」的概念。很重要的是,無論讀書或寫字都在孤獨的狀態中完成。我習慣於抄寫,以書法抄經、抄詩,寫字的儀式感是重要的。雖然書裡收的文章通常是邀稿,但都是我真心喜歡的作品。在能掌握自由的時候,我不會逼自己接受不喜歡的作品。我對郭強生、張曼娟、彭樹君的書毫無遲疑,因為他們不輕易出手,對創作也很嚴謹。我想把時間留給真心喜歡的事物上,評述文章多數也回應自我生活當下的問題。
Q:綜觀全書大致可以看出卷一閱讀的文本以散文、小說和電影為主,卷二則以詮釋古典詩詞為隨筆發想,卷三集中在向蔣勳老師的文章致敬;這些跨文類與時代的文本被收在一本書,希望向讀者傳達怎樣的文學圖像?
A:我最早接觸蔣勳老師的書是詩集《多情應笑我》,那是國中同學送的生日禮物。當年害羞又畏懼人群的小男孩,收到這個禮物十分珍惜。它有呼應古典的地方,也有現代性的開創,有一種敘述的魅力。我會希望喜歡文學的讀者能夠喜歡我裡面提到的那些文學作品,其中蠻多篇融入我個人的故事。中年生活單調無聊,唯一有趣的就是讀書而已,如果有理想的讀者,我想他或許是跟我同世代的中年人,有些現實壓力,把讀書當作自我治療的方式。若是剛接觸文學的青少年,我希望他們可以看見郭強生《作伴》裡面那些故事。世代拉得比較開的時候,他們可以自由選擇他們想要的東西。
文學「我」的生命思考與美感距離
Q:許多書介談這本書會提及青春,但我的閱讀感受是作者歷經人生挫折、浸淫文學世界,從中提取出圓熟通透的人生觀;打破線性時間的文學給人一種豐盈的餘裕去思索,你如何思考散文當中的「虛實互見」、文學審美和現實之間的關係?
A:我對虛構的散文有點害怕,閱讀時很怕真心換絕情,你那麼真心信任,結果後來揭曉發現原來是小說。二十多年前,我們對散文的認識還很老派,以余光中、張曉風、琦君、張秀亞為美典,我很想嘗試是否寫文章有新的可能,所以冒著被當的風險,在大學課堂報告故意用虛構的筆法寫了很多被教授認為傷風敗俗的東西,但那其實是一種師生之間價值觀的衝撞。中年之後則感覺越寫越艱難,我體會到如果會傷害他人,我寧可不寫。現在反而想寫旅途上的所見所思,寫身邊的人則必須尊重他們的記憶。人生很多真相都不堪入目,我覺得文學最可貴在於,它幫我們看待真相時,多了一層藝術距離。錐心刺骨與純美之間的距離很難拿捏,我至今都還在學習。而寫讀書筆記讓我感覺安全,只有親近的人知道那背後我真正想說的東西。
Q:你認為創作者對世界的用情方式,決定了作品的質地,寫作如何詮釋當中關於「我」與「忘我」之間的辯證關係?
A:我很喜歡讀張讓寫讀書觀影的評論,只有感受性強的人,才能寫出好看的文字。當寫作者在面對材料時,應該是可以相互凝視的,我有點害怕自我揭露太大的作品,用情過甚的時候像落入可憐較勁的情境。帶著恨意寫東西讓我恐懼,我希望創作散文時,用情方式是化解怒氣後的優雅;像楊牧在《山風海雨》、《亭午之鷹》和林文月的散文腔調就是淡雅的白話。
背對世界的文學中年,是找回能量核心
Q:如何鎔鑄古代與當代生命經驗,和青春期的學生們在課堂討論文學?編選集是否也考量到文學和教育的關係?
A:古典文學還是有它的穿透力,文學性越強的作品能跨越時空的能量越強。每個生命階段需要的東西不一樣,我只能盡量製造一些讓學生喜歡文學的窗口。比如讀到《中學聖日記》從中接觸杜甫詩,開啟他們更進一步的閱讀興趣。參與選集工作時,除了考量文學性,我會挑選語言形式接近學生能理解、以及當代感強的作品,國民讀本系列在學生接受度都蠻高。有時我在課堂放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我會想,他們這個階段不接觸,可能就永遠不會再遇見。
Q:請問你走過青春之後,最近對於書寫狀態及對文學教育的反思是否有更多體悟?
A:我現在正以概念為核心,描述「背對世界的方式」寫中年狀態。像張愛玲說:「只要有人與人的關係,就有曲解的餘地」,人與人的關係其實很容易讓自己受傷,中年人很需要人際關係的清理。我在這一年離開工作,重獲自由。學校工作最大的心力耗損在人的問題不是學生本身,他們背負那些家的故事,讓我恐懼。學生把老師當浮木不斷傾訴痛苦,但他沒想過中年人也會承受不住。教書讓我最恐懼的其實是情緒勞動。有個學生曾深陷負面情緒走不出來,我請他找一個安靜的空間,讀一讀《雲淡風輕》,那裡面有較從容面對生命的態度,學生讀後,真的穩定下來,也順利撐到畢業。曾有一個讀者來函說想輕生,但讀到我寫屈原自殺的文章,他突然覺得可以再試著活下來,那真的就是文字可以幫助別人的地方。
《文學少年遊》,凌性傑,有鹿出版
用作者凌性傑的話來說,《文學少年遊》是對蔣勳的「致敬之書」。全書三卷收錄他閱讀不同作家的散文、小說、古典詩詞和觀賞電影的隨筆發想,以及一集專屬對蔣勳文章的回饋;看似為讀書札記背後其實暗藏人生閱歷,每個詮釋位置指向凌性傑當下的生命情境,全書語言以紓緩的節奏,帶領讀者閱讀文本,其實讀的是,那只閃爍一次青春的人生斷片。
採訪撰文|李筱涵
現就讀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班,研究領域為現當代小說。曾獲林榮三文學獎,詩、散文與人物專訪散見各報紙副刊與文學雜誌。著有散文集《貓蕨漫生掌紋》。
攝影|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