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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人物】發問著愛的人,在真夜寫下了熱烈:專訪艾怡良

by 曾榆皓

寫起歌詞這件事,艾怡良是「不小心」的,連寫到了「最佳作詞」的候選也是不小心的,她沒有文學基礎、不懂市場機制,什麼時候自己「寫好了」都拿不定主意,她如實以告:「我只知道我寫好的時候,我寫好了。但是它有多好?它會不會被了解?它會不會太淡然?我都不確定,我都不知道,一直到現在我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專業的作詞人。」

因為她最一開始的歌詞,是可能永遠不會被誰取閱的日記,自然也沒想著取悅誰,然而不小心在往後,成為了善男信女託付繾綣情事的慰藉。至於那些作者印記的美言,她笑納卻選擇讓梨:「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風格,但是我很謝謝大家認得出我。」

夜晚出生的文字

艾怡良第二張專輯《大人情歌》的製作人陳建騏,而後成為她每一張專輯的製作人,是她人生中列名的貴人。當時製作人向歌手問起平時的隨筆,作為了解歌手的途徑,歌手給了出去,於是她徹夜難眠時混亂的思緒,隨手記下的隻字片語,有了第一位「搞事」的讀者。

陳建騏看過後覺得那些文字得以運用,而得到艾怡良的難以置信:「我沒有對仗,我這句沒有押到韻,我這樣可以嗎?」她在詢問陳建騏時,連帶質問自己,是陳建騏的一句話定了她的心:「那些都不是太重要的事情。」才讓艾怡良的夜半文字適得其所,落定成歌詞,其中有一篇變成〈我不知道愛是什麼〉,另一篇變成〈光榮〉。

如同當初沒有底子偏想繪畫的美術生艾怡良,她沒有底子地,讓房間裡的文字見了光、發起光。生命是一連串的始料未及:「所有的創作真的都好不小心。第二張的時候沒有計畫要讓艾怡良嘗試創作,被往前推了一大把後,就誤打誤撞地寫下去,能夠被大家給連結到了,蠻幸運的。」

那一張專輯裡的〈上流玩法〉直白、爆裂,被張惠妹跟陳鎮川聽見,於是登門向艾怡良邀詞,她反射動作冒出「你怎麼會想要找我?」的費解,卻也不負指望地交出上乘之作,一首〈你想幹什麼〉寫得振聾發聵。其後劉若英、溫嵐紛沓而來,提出邀請而她赴約,自此她除了寫給自己,也寫給人作嫁:「我可能不是一個很擅長服務大家的人,可是我擅長的是,我可以很誠實地告訴你,我心裡想的事情。我或多或少地想要在我創作的所有成品裡面,看到一點點自己的認同。」

平庸之人的自擾

這兩年世界的劇變,迫使每個人終日與自己乾瞪眼,出不了門的時候她慌了,看到白紙沒有詞,看到自己沒有對話。「生活沒有刺激,全世界在哀悼,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說什麼,自己還能有什麼貢獻。我還安慰得了人嗎?還有人對我的音樂、我談過的戀愛有同感嗎?」她自持的疑惑始終沒有離開過她,在每次創作之前跟自己打了一仗,然後握手言和。

她說起她迄今為止的中庸,求學成績中段,沒能躋身得寵的學生,又一夕間成為了與藝術主科無干的歌手,卻不盛產全民情歌,她自艾著她的坎:「從小到大我好像永遠達成不了別人的期望,可是我又太需要被人家拍拍我的肩膀說沒事、很好。」或許沒有人能真的做到不假外求,她的不安總需要借力來破除。

拍完電影《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認識的徐譽庭導演,是今年拍拍她肩膀、跟她說說話的其中一位朋友。在艾怡良質疑自己不再轟轟烈烈,不會再被風風火火喜愛著的時候,徐譽庭導演告訴她:「如果你會改變,你吸引到的人也會改變,你會有新的朋友、新的聆聽者。」她聽進去了,寬待時間釀造的變化,解了自己繫的鈴。

「枷鎖都是我自己給的,所以我只要想通了就好了。」想通後她開始整理自己,斷捨離還未過去的過去,告解還沒坦承完的懺情,於是感受起回憶:「你們當時別離的地方,或者毫不起眼但是你們卻笑得很開心的場景,回憶狠起來的時候非常狠,但是再狠的回憶其實都可以變得很溫暖,因為你會變成你。」

如果回憶有形,她選擇縱身而入,「有一些相片集、畢業證書你想留著,有一些爛掉的掃把可能就丟了。《偏偏我卻都記得》這張專輯我選擇打開了儲藏室,把以前的自卑感拿出來翻閱一下。我其實很矛盾,我越想誠實,我越怕你看穿,我跟自己做了一個和解,再放下一些恐懼。」她感覺自己沒那麼逃避了,像是蓋頭掀起來多了一點。

我這個人,還有與我對話的這個人

艾怡良從小愛塗鴉,一路依循常規進入美術科班與設計系。拿慣畫具的那雙手,大概沒意想過,來日拿硬筆拿得更多,甚至拿出了不只是一點點的本事。

「繪畫」與「寫字」兩者之於她,有照應的地方,她同樣留神作品的「塊面」感——以美術術語來說——要如何在平鋪的畫布與白紙上表現立體空間。「我想先把塊面穩定好,再來研討其中的配置。我的歌詞其實是不小心經由畫面出來的。以〈我多想變成她〉來說,我描寫我們對談的一個昏暗小房間,有我們在一起時,永遠接不好電,永遠在閃的那盞熟悉的燈,再帶入自己真正想說的主題。」

〈我多想變成她〉裡有「她」,〈我不知道愛是什麼〉裡有「她」,在艾怡良的文字裡,時有一個第三人稱的「她」的身影隨行,那些「她」各自美麗,卻都直指了艾怡良作祟的自卑感。「她們的模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不知道愛是什麼〉的時候,我還有一點骨氣,我在堅持自己與她的不同之處,那個堅持是卑微的,因為我知道,她或許會是贏家 。到今天〈我多想變成她〉已經是我個人尊嚴的底線,對擁有了我沒有辦法擁有的那個人來說,她就是一切,就是我寧願放下尊嚴成為的人。」

新專輯開場曲〈以灰之名〉同樣遷就於尊嚴,與左光平合寫的歌詞致敬石黑一雄的小說作品《長日將盡》。「《長日將盡》透過管家的視角去思考這個世代人類對尊嚴的堅持,還有對愛的卻步。」雖說致敬,也不盡然,她仍在自傳:「我絕對在我的歌詞裡。」歌詞裡西裝筆挺、一輩子壓抑自己想望的人,艾怡良說:「那是一個我愛過的人的形象,也是我自己成為過的模樣。」

以自己的骨架為中軸去理解別人的作品,最終都會理解回自己身上。她在侃侃而談石黑一雄的時候,感覺像是廓形了她自己——艾怡良的歌詞是這樣,關於愛慕,關於情結,關於回憶,更關於活著的自己。

「石黑一雄每一本書都有一個比較清晰主觀的視角,帶我去認識故事場景裡的每個角色。我也想要描寫一個很完整的場景,讓大家可以在我的歌裡面,用自己的視角去看這個故事。」細數閱讀石黑一雄的經驗,艾怡良隨口便是道:「《被掩埋的巨人》藉由一對老夫婦尋找失蹤不見的兒子,來看待『回憶』這件事情。如果有一天你回想起了這些記憶,我還是不是你愛過的那個完整的我?《別讓我走》最終成為照顧者的女生,當她相信愛情、相信藝術的時候,最大的現實是這個世代把這些都放在了其次,那這樣『人』的定義在哪裡?『活著』的定義又在哪裡?」

她知道,她的哉問得要自己解題。

我談的那場戀愛

坦曝過往自卑情結的她,也曾經自溺地享受獨處,自問自答探討愛情:「我到底要不要讓快樂住進我的生活?我會不會因此得意忘形,忘了體會別人的快樂?」看著艾蜜莉.狄金生《孤獨是迷人的》無所事事,沉墜在情緒裡,寫下〈Then You Come Along〉。「當時的愛人是一個完全南轅北轍的人,像一顆流星一樣,突然炸到我。可是我沒有說我愛他,因為我真的講不出口,所以我只能告訴他,他帶給我的變化是如此。」如此使自己相形見絀,再陷進去就捉襟見肘,卻還是甘心撂下一句話:「你來了,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她揮不去心中所渴求的愛情,也填不滿身上有凹洞的缺失。

「我的愛人,他是要擁抱我的缺失的人,所以我再也不填補我那些不完整的塊面了,我把空間讓出來,我甚至想要學習他構圖的方式。」她練習拿捏關係,練習「總和我們」。「每個人處理塊面的方法一定是不一樣的,我可能習慣在左下角加重,而他習慣在右上角加重,這樣我們合在一起是一個很平衡的畫面。」

她說她現在希望達到的總和是「平衡」,而「希望」是一種「未竟」的表述。「〈我們的總和〉這首歌在找一個我們之間的,愛的對等。我試圖理性思考、試圖加減乘除,只是我沒有天份。」當時逐步解題後,得到了無解的答案,事隔多年她說自己仍舊沒有更高明的認知。「我只知道等號不是一收一放的事情,將愛人放在等號兩邊有點苛求了。」

儘管心裏明白,她還是再將機關算盡的數學寫進了〈貪〉和〈偷故事的人〉裡,「『需要感』在我身上太大了,我要得到我應得的,因為我也給予了許多。」她貪圖情感、偷走故事,卻也坦實地說,「我的勸戒很狡猾,我不勸你節儉一點,我勸你多貪一點,我的貪婪來自於我一無所有。」自認兩手空空的人,總可以落落大方地,不把難為情當回事,而能雙手一攤地單方面致上歉意。「我為我這些所有的缺陷道歉,道歉是一個很懶惰的手段,好像道歉了就脫罪了,但事實沒有,但我盡力做了粉飾太平,來日方長我再道歉一次。」

我想成為的模樣

在第四張專輯之前,一次低潮捲上了她,「那個低潮同時也是一個最大的高潮,我不小心拿了金曲歌后,當然狂喜,但我還沒有能力應變這個轉變。」她亂了方寸,談吐的品味、衣裝的姿態⋯⋯她逐項審判自己,卻也逐步丟了自己,往執迷不悟的歧路走去。「我拼命地想要模仿我想像中『所謂的歌后』的模樣。但我試著做的時候,我感覺不到我眼睛有光芒,或對方有同等的回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捫心自問:「我唱歌的目的是什麼?我要傳達的是什麼?等了一下,有了答案,那個『一下』是幾個月,我一定要告訴自己一件我堅信的事情,我一直希望將存在的意義建立在善良上面,我要熱烈,我要真。什麼事情都會改變,但我覺得我的熱烈不會變冷,這是我想要達成的永恆,心裡對世界波濤洶湧的一種感知。有的時候是寫歌,有的時候是跟家人、愛人好好狂歡一番,有的時候是去流浪動物之家看看小動物們。」她有各種熱烈以待的途徑。

「《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完成了我想成為的模樣,有點邋遢、髒兮兮的,但是選擇相信、選擇善良。大概短時間我不會有太背離那張專輯的所有思考了。」主打的〈Forever Young〉起先不是寫給艾怡良自己,寫成兩年後,這首歌流浪了一圈回到她身上,「〈Forever Young〉我在揣測當一個年長的女人擁有了一切,她心裡渴望的是什麼?」年輕氣盛的時候總不覺得年華有限,出於時候未到,她曾經拒絕唱過它,其中歌詞「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卻成為她第四張專輯的定名,「我才發現原來我在寫我自己,我已經看懂了。」

在「寫」的盡處,在放行之前,她最後往往掙扎著「白色」的加入,白色是提供喘息的一種空氣感。「什麼時候把空氣感加進來?怎麼樣能把畫面變得更有空氣感?白色的使用我得要很小心,因為我的呼吸是比較污濁的,而我希望在畫面裡它是舒緩的一口氣。」

〈我多想變成她〉最後一句歌詞「看不清的才遺落自己,是嗎?」她說是白色的,「前面說了這麼多,看似一個結論,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問號,我反問了自己。」她遺落下自己無數次,疑心著自己無數次,可她會沒事的,她會好的,間歇和復返的常態如潮汐,起落總自有安排。

長日終盡,在那之前

如果生命是一條線,她說她是曲線。「有時候纏繞,有時候我試圖讓它清晰,拉緊纏繞的線的時候它會打結,它有有它的矛盾點。我活得蠻混亂,但是我會盡力地呈現我看到的世界。」懸而未解的那些結,都是她存在的意義。

她無法輕言肯定的物事太多太多,但終有一件事是了無懸念的——「一定要去活。」她信誓旦旦地說。長日終盡,在那之前,活著,並且留戀著。

採訪撰文|曾榆皓
此生志願被薯條噎死。

攝影|YJ
特別感謝|環球唱片
場地協力|臺北流行音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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