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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點人物】面向生之苦痛,眾人平等:專訪楊力州《愛別離苦》

by 郝妮爾

楊力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死亡。

這似乎是他創作的紀錄片中,總是有著一股生命韌性的原因。所謂韌性者,並非如心靈雞湯那種鼓起勇氣的勵志話語,而乃明白生死的緊密相依,於是對於活著的當下更有感觸、緊緊把握。

即將於 2/18 上映的全新紀錄片《愛別離苦》,紀錄桃園一條曾經消失在地圖上的街道——菱潭街——如何接住一個個遍體鱗傷、卻仍然努力生活著的女性。

至於他是如何找到這些故事的?楊力州回應:「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其實不是我主動去尋找,而是這些角色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個平台去聽他們說那些一直以來不敢說的事情。」

楊力州的紀錄片原來是一口樹洞,我們以為自己置身事外,卻不知在觀賞當下,各個皆已成為樹中之人,正從洞口仔細聆聽那些生命故事。

你是從幾歲開始思考死亡?

在農村長大,楊力州兒時的家附近有一塊小山丘,年幼的時候經常和朋友到那嬉戲。「有一次跟同學去山上採集樹葉,看到幾個大哥哥慌張跑下來,大喊說上面有鬼。」他與同學聽了,心裡一半恐懼,一半引發更大的好奇心,沿路往上爬,果真看到一個白衣女子,長髮搖曳,分不清是正面背面。「這件事情我怕到那個時候不敢跟任何人說。」他回憶,至今仍不曉得那是人是鬼。

恐懼是一個芽,在他心裡破土,緊抓著不放。後來——就像所有人的童年,幾乎都有的都市傳說——他偶然間聽說一件事:「看到鬼的人,活不過十九歲。」

言至此,楊力州苦笑,說:「所以你很難想像,我十九歲以前是怎麼活過來的。」

他是怎麼活過來的?除了揣著都市傳說的恐懼以外,作為一個孩子,他還經歷了外婆因患有絕症,喝下農藥自盡;看著母親吃了一輩子抗憂鬱的藥,以至於年老後反應遲緩。「所以我一直知道我身體上有某一部分的基因,源自於她們,我不會否認。」楊力州說,他指的是「憂鬱」這件事,但其實也是感受悲痛的能力。

也許因為如此,他才能感受菱潭街的「召喚」。

起先,作為一個桃園興創的觀光街區,楊力州的鏡頭起起落落,捕捉到的大抵都是青年返鄉一事。原想轉身作罷不拍了,卻又數次回返,當時有人問其原因,只說「感受到奇妙的召喚」。

而今,我們也許明白,那份召喚便是源自一份共感的能力,他感受到一群歷經滄桑的女人們對生的執著。

女性的生命故事注定悲慘?

《愛別離苦》是一部全女性視角的故事,影中人各自講述自己的童年、伴侶、孩子⋯⋯種種往事。影中角色女性們,在菱潭街開設一方小小的店鋪,人潮來去,起伏不定,那群女子與其說是營生,更像是棲身。待在這個街區,如一方小船,承接過往的傷痛,彷彿彼此就找到航向遠方的志氣,對未來就能夠重啟期待。

雖說如此,還是有需多不忍細聽的故事。

「他們會對我吐口水,或者稱我們為老鼠。」紀錄片中的其中一個角色,說出多年前的記憶,仍然落下眼淚。而楊力州作為拍攝者,多數時候靜默無聲,他形容自己盡可能「安靜到失去存在感」,只專注地聆聽對方。

——言至此,若問女性的生命是否經常多舛?楊力州當然不可避免地想起他的母親與外婆,並且回答:是的,似乎總是如此,總是多痛。偏偏,他的妻子又是全然不同的存在,堅毅、強悍,保有自己的主見,他舉例:「我前兩年要去南極拍片,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大的決定,我沒有把握可以活著回來。我內心無數個聲音都叫我不要去,但我知道我再不去就永遠都不會去了,所以當時我跟攝影師都把遺書寫好了,我母親當然也很反對。但太太卻是支持我的。」

楊力州想起往事不禁莞爾,他說太太義無反顧的程度遠超過他的想像,「我後來也是抱著一種『哼,才不會讓你得逞』的氣勢,想說一定要活著回來。」

於是,《愛別離苦》把女性的面貌重新思量一遍,那是傷痛與果敢的融合,是認命也是不願輸給命運,此般隱性的衝突在在埋藏期間,便是本片耐人尋味的原因之一。

在桃園龍潭神祕街道經營獨立書店的女同志伴侶
受到男尊女卑傳統所束縛的MOMO

生來皆苦,非得戰鬥不可

綜觀全片,談死亦談生,其中一幕捕捉到菱潭街的女性在家中生產的畫面。我們好奇,詢問在影片中的新生,是否意味著一種「圓滿」?是否表示他相信痛絕的生命仍有可喜之處?

楊力州靜默數秒,回答:「若將新生視為圓滿或者希望,那也都很好。但我的本意,不是聚焦在生的喜悅上。」他說:「以佛教的理論來說,生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就物理上的說法也是。因為你經過擠壓出來,從原本被保護好的環境脫離,轉而經歷了全然不同的空氣、壓力跟水分。這種痛苦,雖如同死亡的反向,但意義上來說卻是相似的。」

這段回應,著實說明了片名的意涵——所謂「愛別離苦」,乃取自佛教用語,說明人生八苦,諸如生老病死,怨恨或者求而不得,「愛別離」只是其中一塊。

楊力州把話講得很坦白,他不是在拍一部希望、正向的片子,甚至不是一部鼓勵活下去的故事。

「我們常說人會有求生的慾望,可是難道人沒有求死的慾望嗎?其實是有的。比方說癌末病人,比方說戰場上的軍人,可是求死在我們的文化脈絡上是不被提起的。」楊力州說,他經常想起他喝下農藥的外婆,或者思考那些果敢結束生命的人,「那是一個多麽巨大的勇氣,讓他們念茲在茲尋求死亡的到來?」

而給予他們勇氣的,是否是因為其已失去了對生命的戰鬥力呢?因此,無論悲苦,無論求死或者渴望生命,楊力州都將其不避諱地一一收攏進他的鏡頭,實也是他向生命挑戰的方式。

他堅定的說:「我拍這部片,不是要讓觀眾哭的,我是要讓他們戰鬥。」

於是,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楊力州「最女性」的一部紀錄片,卻也不妨放下性別的分野,認清在生命的苦痛之前,眾人平等。

至於哭過痛過,人們是否還能保留一些戰鬥的力氣,繼續去感受苦痛,感受生的意義?這一點,就留給觀眾自行品賞玩味了。

採訪撰文|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向予書苑」負責人。出版散文集《我家,或隔壁》、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創作範疇橫跨散文、小說、劇本、童話;同時耕耘評論與採訪寫作。

攝影|邱志翔
劇照提供|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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