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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點點的自己,留在那裡了。」石知田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不是一名演員,是一位寫作者,把部分的自己收攏在第一部散文集《石光乍現》中。「過去演完一個角色,也會擔心有沒有滿足大家的想像、或者無法知道最終被剪輯成怎麼樣?賣不賣座……但拍戲是共創,很多人能夠共同分擔這份緊張。」他說,但出書不然,那是與自身的私密傾吐,無論結果為何,他要獨自將書裡的文字,以及讀者閱讀後的想像,一併承擔。
儘管離完稿幾乎過了快半年的時間,他說如今回望,某些部分的自己好像不太一樣了,像是陽光與樹葉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一片葉子能夠複製昨日的日光,沒有任何一天的陽光會篩落成同一片陰影。而他的書寫作為某種紀錄,正式把此時此刻的光影記下,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書中。
如人所知,石知田先是以一名演員的身分被大家認識,接著才是作家。但他不是某一天心血來潮才開始寫作的,書寫一直是他梳理生命經驗的途徑。過去是透過自媒體,上傳零星短篇,或者從日記擷取文字。
話說回來,2022 年大眾對於閱讀的饑渴,似乎滑個手機就能被滿足,石知田作為一個閱讀的雜食者,被問及為何讀?為何寫?為何有些文字非得以成書的形式出版?對於種種疑問,他出生自理工背景的腦袋卻給了相當浪漫的回答:「我總覺得,文字放在書本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聚在一起,被閱讀,度過一段時間……是它們最快樂的樣子。」
自媒體的形式固然給予眾生喧擾的場域,然閱讀的形式經常是按完一個讚就被洗下去了,「我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也不覺得這樣使用媒體的習慣是錯的。但有時候也感覺,文字沒有被放到對的地方。」
書本,是他認為「對的地方」,至少是其中之一。寫作則是他直面自己的機會。
常人想像,作為演員無論戲裡戲外總是喋喋不休,講述的是人,牽扯的是情感,目的為襯托背後的故事梗概,常常在這樣的「不休」之中,演員的「我」就消散在不同的角色裡了。
石知田說:「演員是一個被動的狀態,就連表演上也是,大多時候你主動創造出來的東西,經過導演、剪輯、行銷的結果,不一定會是你最初的模樣。這個過程是有趣的,只是偶爾會覺得有點惋惜,因為你無法做所有的抉擇。」他說,寫作不然,相對之下,寫作者在自己創作的世界裡幾乎是自由的,且握有決定權的。
並且,在被動與主動之間,演員與作家仍然有個共同的核心在:「都是在不同的地方,追尋某種共鳴、共感,使觀眾/讀者,在某個瞬間能一起看到同窗風景。」
石知田說,許多人會解釋演員這工作是戴上面具、躲在角色後面,「這個我同意,但我同時認為演員與角色也是在表演的過程中接近彼此,所以同一個角色讓不同的人詮釋,才會有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相信演員在讀劇本的同時,同時也將自己生命視為一種文本,如是看來,即便演員不曾拿筆寫字,也終究得在角色中一再直面自身的各個階段。
而今,當演員切換為寫作者的狀態時,書寫自身,已非難事,這兩個工作都須對自己誠實,因此在書中第一章節,他便從自身的迷惘寫起,如將混沌的思緒打撈,找到一種與世界新的對話方式:
也許他們一直都醒著,像是一棵樹,我們一起成長,互相連通……*
此段「他們」,是還沒成熟的思想、少年對世界的疑問,以及尚未發生的未來。《石光乍現》的第一章,像是一記鐘聲,敲醒種種情感,召喚沉睡的、也召喚醒了太久的自己,使這名演員將重新以文字的方式被大家認識。
本書作為一本散文集,中間卻散落著詩意的句子,石知田說那些詩話,是他從日記中擷取出來的。對他而言,詩是準確,而散文是日常,兩者相加,成為一種準確的日常感,使讀者像是走在池塘的小石階上,每一步都穩穩地踩上、近距離窺見石知田的生命片段。
「詩意的句式,一部分是受到平常閱讀的影響,另一部分好像是我本來就喜歡這樣的形式。」他說,形式者,倒不是文體結構,而是閱讀上精準的感受,「我不喜歡把一件東西講得不準確,詩意的敘述因為有些空間能夠去發散,反而更能夠精準包覆我想講的事情。若是不夠發散則變得扁平尖銳,受力面積少了,反而會失去事物本身應具備的氛圍。」
只是,若要將自己全部隱身在詩中,卻也非其書寫的本意,最後以散文的形式出版,且書寫得紮實誠懇,對一名公眾人物來說,有些片段幾近赤裸。對此,石知田說他亦曾有過擔憂,「這麼真實的書寫,我想過是不是具有危險性?是不是會失去神秘感,或者是無法守著我想保護的東西。不過後來發現,以這個世代來說,我們好像相對能夠接受一些無傷大雅的錯誤,因為大眾更希望看到的是真實的存在。」
所謂真實,比如對朋友的定義,童年的小小惡作劇,家人的羈絆,或者是母親癌逝後的悲傷巨洞,此般情感如他在書中寫下的:「在無常裡,不須忘卻從愛生長出來的憤恨、不滿,只需記得源自愛的種種始終還是長得出愛的。」*使情感如迴圈,生命裡的諸多疑問也不急著尋找解答。
況且也許這一次,那迴圈不再只是他自己,而期待能擴散至讀者的思想裡。從愛而生,裡面有真切的恨,也有實在的愛,自其梳理過的思想,不斷迴轉,在「正確」的位置上,以文字最快樂的樣子,被收進某個人的生命裡。
*1《石光乍現》〈那時此刻的那個什麼東西〉
*2《石光乍現》〈致二十七床〉
《石光乍現》這本初生之作,坦露石知田一路走來心中的幽微孔穴。回顧人生各階段的成長姿態,從小便喜愛閱讀各式書籍的他,對於過往人事物的際遇展現出驚人的記憶力,同時字斟句酌地往成長的根源撫觸摸索。他從童年家人朋友寫起,互動諧趣而真摯;也自剖成長途中來對於未來的嚮往、迷惘到成為演員後的日常與掙扎。面對外在評斷的自我探問,坦白且深刻;身處疫情時代和親人離去後的現況,他仍嘗試以文字,在淡淡的哀傷中拾綴生活的安寧與平靜,感性動人。
採訪撰文|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向予書苑」負責人。出版散文集《我家,或隔壁》、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創作範疇橫跨散文、小說、劇本、童話;同時耕耘評論與採訪寫作。
攝影|陳詠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