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坐落於苗栗客庄鄉間的「山泉水文學基地」時,李喬正在讀書。湊近細看,發現是他過去授課的講義《台灣文化概論》。我們各自坐定後,李喬攤開事先提供的訪綱,紙上用不同顏色的原子筆註記了滿滿的文字,想來他早已對問題思索數次。而或許他重新溫習自編教材,也是為了此次訪談所做的準備。我尚未開口發問,李喬便迫不及待地談起他念茲在茲的臺灣文學。
以文學相知相惜
觀臺灣文學史,客籍作家占有重要的位置,如賴和、吳濁流、龍瑛宗、呂赫若、鍾理和、鍾肇政、李喬等人,創作成果豐碩,各有精彩紛呈的表現。李喬便曾寫道:「客家底文學加入台灣文學陣容,使台灣文學殿堂更為繁富。」而他的小說中就有諸多客家故事與傳說,以客語書寫的長篇史詩《台灣,我的母親》更允為經典之作。他也曾編選《台灣客家文學選集》,致力推廣客家文化。李喬表示,自己雖是客家人,但在他深交的朋友中,有許多原住民、福佬人,以及一九四九以後來臺的外省人,這是因為他沒有成見,不被族群意識侷限。
比如與李喬同為臺灣戰後第二代作家的鄭清文,是他的至交契友。一個客家人,一個福佬人,縱使彼此的個性有異,文學風格不同,但他們在寫作路上相互扶持的情誼,已傳為文壇佳話;而另一位知己文友是外省作家蕭白,兩人在救國團青年文學營擔任講師期間結識,於是開始互有來往。後來,蕭白任職隸屬軍方的黎明文化出版社,有作家選集的出版計畫,他便請託李喬提供本土作家名單。李喬提出葉石濤、鍾肇政、鄭清文與自己四人,然而鍾肇政卻被視為臺灣文學頭子,上層予以否決,蕭白一氣之下竟然辭職抗議,這讓李喬非常感動。日後蕭白出國,李喬自願為他看家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裡,李喬專注地寫作小說─「寒夜三部曲」裡的《荒村》。
置身於山川草木
荒村,是李喬童年居住的蕃仔林,窮鄉僻壤之地,卻是他的文學原鄉。「我一生走的路,和別人很不像。」李喬說。蕃仔林其實最初是原住民的土地,早期遷居那裡的漢人,是被原住民接受的,因而並無鬥爭。在寂寞的深山密林裡,有兩位「奇人」玩伴,深刻地影響了幼小的李能棋,讓他具有殊異的生命經歷。一位是泰雅族酋長禾興,帶著他一起打獵抓魚,並啟蒙他對生死的思考;另一位是來自大陸長山的阿妹伯,為他講述中國小說,認識山中草藥。生長於原、漢、客的文化交混地帶,使他開啟了廣闊的視野,而兩位忘年之交,更引領他進一步理解大地自然。李喬接著闡明其生命觀:「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土地認同,認同土地,就是認同大自然。」
以文學與文化為志業的李喬,其實十分喜愛現代科學,充滿探索熱忱,信手拈來便是「原子結構」、「天體力學」與「暗物質」等知識。他最感興趣的,是生態學家提出的說法:「生態人口」─除了人類,也包括植物與動物,彼此之間是平等的。李喬自豪地說:「因為我的生存背景,讓我很自然地與土地、草木、鳥獸在一起,所以我從小就有『生態人口』的觀念。」而這樣獨特的體驗,是他寫作上的無盡藏,李喬就曾指出:「深山荒村,莽莽森林,淵谷音籟,猿狐聲響:這些居然匯成我文學的深渺而又豐盛的資產。」客家人窮困,生活比較接近草木土地,〈桐花〉一詩即他對有情萬物─「天地神祇,水鬼魍神。田園山川,山君水靈。草木花草,行獸飛禽」─的告白,感念祂們對客家人的守護與滋養。
長年筆耕的李喬,晚近交出的「幽情三部曲」,以特殊觀點介入當代臺灣歷史,進而描寫臺灣人面對生存環境的感覺。從《咒之環》到《散靈堂傳奇》,由詛咒至解咒,正能看出李喬進入老年之後,對現實社會的憂慮與期待。而《散靈堂傳奇》中的蕭阿墨,在客家鄉村裡成長。身為「大地草木之子」,他從小可以感知山川魂靈,與之親近溝通。當我在小白板寫出「草木有靈」時,李喬眼神發亮,並且說道:「對,我一生都和草木來往,跟草木共同存在,彼此一體,這個角色就隱含了我的童年經驗。」蕃仔林的家屋後方,有一片高大的菅草,孤獨的他經常跑到那裡玩耍,父母吵架時也躲藏在那裡,因此對它們有著深厚的情感:「我一生就寫過兩本散文集,一本是《草木恩情》,一本是《游行飛三友記》,我想誠懇地,向草木鳥獸表達我的感恩。」
從源泉汲引活水
李喬遍讀群書,在學問上多所涉獵,談到其思想根柢,一般較為人所知的是佛學與西方哲學,這兩方面的學識,受惠於師長吳顧言,他畢業於哲學系,也是印順法師的弟子。李喬早年的筆名「壹闡提」便是來自佛教辭彙,而其「反抗哲學」則是受到西方存在主義的影響。事實上,李喬青年階段曾潛心於中國古典文化。就讀苗栗農校時,導師李因慷慨贈書,讓他接觸詩韻聲律,十六歲便沉醉於寫作古詩;而轉考入新竹師範後,因國文教師周紹賢賞識,得其傳授詩學格律與老莊學說。二十一歲那年,李喬結集出版他的第一本書《連山集》,自號「連山道人」。之所以傾心「道家」思想,在於其較不以人為中心,李喬往後自然觀的形成,亦與道家相關。
四十多年前,李喬曾提及自己的文學觀:「文學是唯一進入人性裡面研究人的學術。文學作品,客觀言之,是愛與悲憫的結晶;主觀言之,是作者人格的符號,生命的縮影。」時光流轉,將屆九十歲的李喬,有了新的看法,他認為應該將「文學」的概念擴大,與音樂、繪畫、美術、戲劇、電影、舞蹈放在一起,這些藝術呈現的心與情、感與受,是科學未必能達到的。更重要的是,「文學不在於知解,而在於領悟。文學是對生命內在的召喚,它依然與人性有關,我是從人性裡體會到草木也是存在界的一部分,人應該要真情真性,與大自然相接。」童年時期,母親呼喚他的小名為「泉水」,是由於山裡缺水;而老年以後,他為自己命名「山泉水」,則是因為:「我從山裡來,我就叫山泉水。」這反映李喬對土地的孺慕─情歸大地,才得以安身立命。
回顧將近七十年文筆生涯的心路歷程,李喬笑說:「寫文章是很苦的事情,我客家人吃苦吃慣了。」但他仍期許寫作者持續努力:「要認真地生活,認真地愛,認真地恨,認真地憤怒,認真地擔心,這樣才能寫出內心真正的關懷。」繼而提醒:「從事文學寫作的人,要懷抱臺灣這片大地,因為生命和大地是相互連結的,這尤其是臺灣文學的特性。」訪談結束後,李喬詳細地檢查筆記,反覆為我確認講述內容有無遺漏。他說自己表達得雜亂,實則是他想得極深極遠,各種問題都在他思想叢林的脈絡之中。李喬曾有一個美麗的譬喻:「臺灣文學猶如水流,由濫觴山泉而溪川而江河。」歷史曲折,山路悠遠,作為文學園丁,李喬的書寫創作,仿若泉水連山,曠野幽林,草木生焉。
採訪撰文|李秉樞
一九九三年生,臺南人,成長於鹽分地帶的將軍與佳里。臺大中文系、臺灣研究學程、臺大臺文所碩士班畢業,現就讀臺大臺文所博士班。《李喬全集》分卷助編。喜愛文學、書法、道教文化。關注文學評論、文學教育、文學史寫作等議題。曾獲若干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畫符》(2020)。
攝影|吳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