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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九蒸九曬, 探一條返庄路 林生祥 X 高翊峰

by 董柏廷

音樂人林生祥與小說家高翊峰同為客家子弟。一位是投入農村運動的農村子弟,由音樂蔓長對土地的關懷,唱出屬於自己的歌;一位是從客庄走向科幻的小說家,對客家文化始終有著原鄉情濃,透過語言與文字,記下屬於自己的故事。

 

  • 高翊峰 著有長篇小說:《2069》、《泡沫戰爭》、《幻艙》;短篇集:《烏鴉燒》、《奔馳在美麗的光裡》、《傷疤引子》、《肉身蛾》等等; 以及抒情長文:《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小說已翻譯成英文、法文出版。
  • 林生祥 美濃山下歌手,創作主題圍繞著土地、環境與城鄉關係,善用臺灣傳統音樂資產,融合西方節奏,並改造月琴、三弦樂器,成為臺灣獨特的新民謠實驗樂種。拿過九座金曲獎(其中拒領了二座)、十座金音獎、一座台北電影獎、二座金馬獎。走唱天涯,行腳歐、美、亞洲;在生活裡寫歌、唱歌、養小孩。

Q 「客家印象」對您們而言是什麼樣子呢?請聊聊您們記憶中的客庄。

林生祥(以下簡稱「林」)  在我小的時候,美濃客庄主要產業有兩個:一是養豬,一是菸草。菸草是日治時代引進的經濟作物,所以美濃以前有很多「菸樓」(ienˊ leuˇ),記得國中下課時,騎腳踏車回家,遇到菸農家要將烤好的菸草降溫,當烤煙室的門一拉開來,整個菸味衝上來,實在好香!但我們家不種菸草,而是養豬,那時父母大概養了一千兩百頭豬。除此之外,我們也種田,印象最深的是四分六地上種檸檬,所以我小時候幾乎沒有暑假,都在檸檬園度過,協助採收,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像貪食蛇般那樣採。不然就是種香蕉,這些都是很辛苦的工作。當時尚未機械化,收成的包裹都靠人工揹,所以果農的膝蓋幾乎都做到壞掉。我爸媽那一代人幾乎都換過人工膝關節。這是我對美濃客庄的印象,小的時候,沒有踏出庄頭,也不知道北部客家庄長什麼樣,得等到後來外出之後,才知道南北差異是什麼。

高翊峰(以下簡稱「高」)我的印象則是由「伙房」(foˋ fongˇ)概念創造出來的空間感。客庄在一定程度上滿封閉的,我在離開大學之後才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那之前都在伙房生活,是傳統三合院式建築,同家族住在同一片三合院,後面有延伸的建物連通到各個居所。以前小時候喜歡到處串門子,大人在外忙種田,不太擔心小孩子餓了沒飯吃,因為一定會有一家人開火,我們就到處搭伙。小時候我的綽號叫「高麗菜」(goˊ liˇ coi),母親娘家姓「林」,因此經常被人開完笑說:「高麗菜,你又來吃林家的菜啦!記得下次叫阿公阿婆摘高麗菜回來還我,當成菜飯錢。」我在頭份跟著外婆生活到讀完小學後才離開,回到小鎮上的高家房子裡住(兩地距離其實只有幾百公尺)。我想,母親林氏家族或許跟美濃有關聯,美濃有「雙桂第」,是美濃家族宗祠的代表性建築格局,會在上面掛上匾額,而母親林氏的伙房就是雙桂第,現在是林海音先生的父親林煥文先生的祖厝,苗栗縣政府把它變成林煥文先生的故居。全台灣只有兩處有掛上「雙桂第」的匾額,一個是在美濃,另一個就是在苗栗頭份。

竹苗地區的經濟作物,主要以「茶」為主,我們有一種叫做「酸柑茶」(sonˊ gamˊ caˇ)的飲料。過年拜拜時,會在神桌上供奉虎頭柑,但果肉奇酸無比,不太能吃,但丟了又覺得浪費,客家人勤儉,捨不得丟,到元宵,會將裡面的果肉挖出來,跟比較次級的茶混在一起,加入陳皮、檸檬,或佛手柑、薄荷、甘草、鹽巴等等拌勻後再塞回酸柑內,用繩子綁緊固定好形狀,放入鍋中小火慢蒸六小時。之後,在陽光下曝曬幾天,等到表皮乾硬後移回屋內放置幾天,如此反覆動作,蒸、壓、曬、烤,歷經「九蒸九曬」讓柑橘完全乾燥,酸柑茶才能完成。南部較少,北部客庄長輩以前常常拿出來泡給客人喝,現在已精緻化成一種送禮用的商品。

Q 兩位離庄與返庄的路徑不同,心路歷程有什麼變與不變嗎?客庄的經驗與情懷如何影響個人創作呢?

高 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家,這個牢籠》有很大一部分用客語諧音字創作,其中一篇〈掛紙〉(gua ziiˋ),寫掃墓會用到的掛紙,那是我記憶中很強烈的一個客家人習俗。客家人掃墓的時間是在元宵之後訂一個日子,便開始陸續進行,因為墳頭多,有來台祖、奠基祖……,因此掃墓需要趕場,直到現在我的家族仍延續這樣的規則掃墓,甚至會分工交接,各房各家輪派代表掃墓。但隨著現代化發展,愈來愈多出外工作的人無法回鄉掃墓,掛紙時,在祖墳周邊可以看到最直接地人情冷暖,哪一房人每年都來,哪一房人缺席,漸漸不再回來祭祖,我們也失去與他們後代的聯絡,同家族的人就這樣不認識彼此了。我對客庄的記憶就如此「轉身」為創作了。

我也很好奇,生祥寫了很多跟客庄有關的歌曲,譬如《野蓮出庄》,野蓮是繼菸業退場後,美濃的新興產業,生祥又是如何將之轉化成作品的呢?

林 想要認識自己的家鄉,不離開很難把它看得比較立體化。如果我不曾離鄉讀書,沒有接觸音樂,我不會成為一名音樂人。我們村莊沒有藝術產業,即便有鍾理和這樣的文學大家,也是很辛苦的案例。但因為在外求學,我也才能不被農事綁住,空出時間與空間讀小說、聽音樂、練吉他。念大學時,有一個最大的收穫就是,我終於搞懂「讀書」跟「考試」的區別,鍾肇政「台灣人三部曲」以及李喬「寒夜三部曲」都是在大學時期K完的。那真是一個超美好的時光,在那樣的狀態下,才會拓展出一個我們家族裡不曾有的道路,不像現在上有老下有小,需要顧及的事情很多。

 家族會反對你成為音樂人嗎?

 基本上不會有人支持,林董(林生祥母親)說,把你養到大學念完,你不偷不搶,想辦法把自己養活我都沒有意見,我也慶幸阿公沒有反對,他是受日本教育,很傳統,對後代教育嚴格,但卻沒有阻擋我,所以我就順利踏上做音樂的路。

關於記憶與創作,都是在創作時突然閃現的靈感,腦海中會有個線突然接上,畫面就跑出來。《野蓮出庄》有一首〈豆腐牯〉(teu fu guˋ),就是寫做/賣豆腐的人。我們那邊賣豆腐的人,會邊騎車邊用麥克風「豆腐──豆腐花──」後面就有音樂襯著,即便最近一、二十年是開著發財車,裝上預先錄好的音檔重播,但那個聲音就變成村莊與豆腐連結的音樂。做《野蓮出庄》時,我心裡想做一張爸媽也能聽得懂的音樂,那時我爸得了阿茲海默症,所以希望有聲音可以連結到他的記憶。另外,還有〈對面烏〉(dui mien vuˊ)指破布子(龍葵),是小時候會摘來吃的野果,苦苦甘甘很去火,葉子可以拿來炒,也可以煮粥。另外一首〈打烏子〉前奏裡有一段音樂,是小時候去參加三山國王爺誕辰廟會時,肚皮舞表演時會襯底的音樂。因此可以說,我遇到不同的創作主題時,深植在記憶裡的音樂就會自動產生連結與脈絡,我在做電影配樂時也是如此。

 生祥從音樂的角度分享,我從文字來談。我對於字的記憶感,基本上是從「語言」這條線切進。小時候去田裡玩時,外婆都會唸說:「你又去『拈揚尾打草蜢』(ngiamˊ iongˇ miˊ daˋ coˋ mangˋ,拈蜻蜓,抓蚱蜢)啦。」以前對於客語的印象都是,小時候要被大人修理之前會聽到的那句話,每天去野回來後,外婆拿著「鐓樹尾」(dunˊsu miˊ,斷掉的樹枝)抽,每天就會固定聽到這句話。這幾年,我才開始思考客語語音轉換成文字,帶給我的意象是什麼?像「揚尾仔」就是指尾巴翹起來的昆蟲,直接形容蜻蜓的模樣,文字的狀態很特別。還有另一個,客語描述「蝴蝶」,文字寫作「揚蝶仔」,讀作「iongˇ iab eˋ」。「iab eˋ」其實是「葉子」的意思,形容蝴蝶是飛揚的葉子,聲音創造出來的意象感非常漂亮。

我後來出版了一本《如果聽海鰍》,描述現在各地客家返鄉青年的狀態,為他們寫了一些短句子。「海鰍」(hoiˋ qiuˊ)指「鯨魚」,其實就是台灣,「海鰍」這個字,是形容鯨魚在海裡翻浪時拱起的背脊,很像泥鰍在土裡鑽來鑽去的樣子,創造了一個很活靈活現的意象。客語系統運用文字的方式,很像我們用文字創造畫面的感覺,客庄的記憶跟我自己的文字連上關係多半是從語言聲音創造出字來,後來我思考寫作,特別會用聲音的意象感去想像文字怎麼描述。倘若說我的文字很有畫面感,也跟我小時候常聽客語的記憶有關。

Q 兩位發揚客家文化都與「聲音」產生關聯。高翊峰老師近年致力客語廣播節目,是否認為透過「聲音/說話」傳播客語會遠比文字來得更具效力呢?近期有什麼創作計畫嗎?

 我在央廣主持全客語節目,也是這幾年將客語的聲音跟文字分開的思索。做廣播時,能完全用「聲音」思考。我之前在節目上介紹返鄉青年,這一年介紹紀錄片,發現有些詞彙在日常生活中不曾使用過,主持廣播節目就真的會感到「江湖卡夫卡」、喉嚨卡卡、身體卡卡(笑)。之前介紹梁皆得導演的《守護黑面琵鷺》,不知道黑面琵鷺的客家話怎麼講,後來請教前輩,才知道是「烏面飯匙鵝」(vuˊmien fan ciiˇngoˇ)──直接形容牠黑面與喙的特徵,實在太有趣了。文字創作方面,受到之前去法國交流時研究台灣語言的法國人,他認為客語已是瀕危語言,令我開始思考,能為這個語言做一點什麼事呢?我想,我該來寫一個年輕人會感興趣的科幻故事,於是想到一個能下載客語的A.I.人工大腦,它是世界上最後一個會講客語的機器大腦,存了所有客語的聲音跟文字,它的功能就是不斷放送客語跟語言,但尷尬的是,它的語言只有它懂,沒有人能與之對話。這也提供另一層思考:如果語言最後真的走成這樣,那是很悲傷的故事。

Q 林生祥老師的音樂從早期的介入社會,到近期走往返鄉與觀照自我的傾向,您如何在藝術性與工具性之間取得平衡?

 國小時,聽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寫到雜貨店,我感到很親切,後來有能力自己寫歌,卻發現父母輩的生活樣態跟故事,在流行音樂裡面幾乎沒有被看見,或是被書寫,因此我便想記錄他們那一輩的故事,加上小時候跟著父母親務農,知道許多細節,寫起來就不會虛或不精準。大學時因為讀過鍾肇政的「台灣人三部曲」以及台灣近代歷史中與民主運動的故事,剛好又遇到美濃反水庫事件,促使我投入家鄉的社會運動裡,音樂生涯就這樣開始了。後來隨著年紀以及生命經驗的不同,生活狀態轉變,創作態度也因而跟著轉變。現在回頭看年輕時的我,有滿腔憤怒,所以做出《我等就來唱山歌》與《菊花夜行軍》等作品,到現在這個年紀,面對上一代很多破碎的故事,心情也與年輕時候時不一樣了,知道人生總會經歷一些風浪,加上碰到疫情,三年過得好像十年般漫長,現在會覺得一切都好。創作上則力求精準表達、結構強壯、抓住基礎的藝術元素就OK了。

採訪撰文|董柏廷 曾任職報社副刊、雜誌,與出版社編輯。人物專訪、創作散見報刊。

攝影|李廣Ric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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