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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我們一無所有卻抓住了文學

by 印卡
回憶錄四部曲,留下了文壇巨匠王鼎鈞一生顛簸流離的故事。 20 年代 1925 年出生的王鼎鈞當時童年處於中國山東問題的現代時間。山東問題是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對德國宣戰後,出兵占領中國山東德國所據領土主權爭議,更進一步刺激五四運動的發生。王鼎鈞的故鄉蒼山縣蘭陵鎮,雖不在青島、濟南等都會區,卻如同他在第一部曲《昨天的雲》提到故鄉雖是閉塞保守,也沒逃過時代的浪潮。春秋筆法間,黃埔抗日與延安革命不免看得到山東在近代中國扮演的角色,眼尖的讀者在王鼎鈞行文中也可讀到文學教育也浮現了早期左翼思想、社會運動的社會背景,這既是中國文學史的縮影也是文學跟社會處境互動的結果。今年 93 歲的王鼎鈞這回憶四部曲巨作再版,或許是台灣年輕讀者從中國近代史到戰後台灣史各種遺民問題再次回顧的機會。這四部曲留下文學家一生曲折經歷鍛煉下的智慧,也給予我們今日文學史處境的理解。

追憶到超越的藝術

Q 漢學家宇文所安曾經以「追憶」言及此中國文學主題不斷地將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地通過藝術回到眼前。此次印刻再版你回憶錄四部曲,是否可以談談著手這部書 17 年的馬拉松賽跑,所遇到資料收集的困難,還有跟身體健康的生命搏鬥呢?

A 您說不斷地將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地「通過藝術」回到眼前,這句話非常好,句中最重要的四個字是「通過藝術」。過來人因情緒而膨脹自已、因意志而武裝自己,龐然大物不能通過藝術的窄門。我也曾像駱駝一樣望着針眼,期待生活素材能成為文學素材,人生修養能幫助藝術修養。這一個過程,我稱之為修行。
恕我補充,物故的過去一旦通過藝術重現,它就不是幽靈了。幽靈,也許指隱於無形,不著一字,但是幽靈,中文的意義不止如此。文學作品,上焉者表現美感,次焉者傳達諒解、同情、釋放,只有下焉者是個人恩怨的發洩報復,那倒可以用幽靈來形容。「我死後變成厲鬼向你索命」,有些人寫回憶錄是希望留下厲鬼,我以修行來擺脫、超越。

修行與開悟之間

Q 一般都說作家的童年經驗是作家巨大而珍貴的饋贈,在《昨天的雲》裡頭〈插柳學詩〉一事精彩地描寫了你童年時期隨瘋爺學詩的經過,這篇文章也同時是文學可學與不可學間的激辯。另外〈荊石老師千古〉談到了你與左翼文學的接觸。另外國小讀完葉紹鈞與夏丏尊合著的《文心》直到《文學江湖》你依舊談到此書妙用,可否分享這段時代風景與日後你跟文學追尋的因緣?

A 這段造詣難以說清楚,我長話短說,供有緣人解讀。依時間順序,荊石老師是 30 年代寫實主義的信徒,開鑿渾沌,點到為止。〈文心〉這本書材料多,有些零碎。瘋爺沒有教學方法,我的悟性又低。沒有他們,我沒法上路,只有他們,我走不遠。

天可憐見,我被時代「像擠牙膏一樣擠到台灣」。人家都說要豐衣足食才去愛好文藝,我們一無所有卻抓住了文學,就像出家人抓住木魚。在台灣才看到文學全幅的地圖,看得見不等於走得到,據說這玩藝兒靠天才,既不能教也不能學。後來知道這玩藝兒有大家共同的基礎,可以學,有個人獨特的成就,沒法學。最後知道個人獨特的成就也有門徑,你得「師造化、法自然」,弄懂這六個字不容易,何況我是自修。等到人琴俱老才算豁然貫通,逝者如斯夫!雖然做不到,總算參透了,可以沒有遺憾了。

Q 《關山奪路》與《文學江湖》可以說是一種對審查制度的克服。是否可以談談白色恐怖狀況下作家在文學創作中的應變,而當你赴美後又如何醒覺跟解決過去白色恐怖下產生的創作限制呢?

A 台灣的戒嚴時期,我的問題簡單,江湖賣藝,混口飯吃,這一行也自有其生存之道。〈文學江湖〉是我賣藝的紀事本,站在戲台上看包廂裡的公侯伯子男,那些「一代正宗」的作家沒有這個視角。流浪漢當然受偵防猜忌,也還不致於去之而後快。賣藝的人也可以唱「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到有九年荒」,我的節目表上沒有這首歌。跟體制對決的作家,我佩服,但是不羨慕,也不勸別人學他。我認為藝術不是戰鬥工具,監獄能使作家名滿天下,不能使作品普及後世,只知道阿諛政府和一味的反對政府,都不能產生好作品。作家必須尋找並且增加文學獨有的價值,而不是因人成事。

因為賣藝,我也為報紙寫那種評論時事的專欄,用周作人的話來說,這是踩老虎尾巴的勾當,江湖上賺錢的險招。我寫了那麼多年,有潛在的風險,沒有立即的危險。我少時受文言文的教育,讀過〈歷代名臣奏議〉這一類的書,知道怎樣對君王說話,用甚麼樣的腔調,甚麼樣的姿勢,他聽得下去,縱然不悅也不致於殺人。某一位名臣說過,「匹夫不可面斥其過」,這是禮貌,也是人情世故。今天,台灣,不需要這句話了,現我仍然把它介紹給生活在另一環境中的朋友。

Q 書中你提到:「大時代的青年是資本,是工具。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羅網;我們賓士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裡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裡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時,早有人為你準備好墓誌銘。」這是意識形態與生命的多重困境,也是文學與政治的永久搏鬥,對於年輕作家來說,又如何在此中找到渡河的繩索呢?

A 咳,教我怎麼說才好呢?社會進步,有時候依靠青年人的盲從躁動和犧牲。咳,青年人並不永遠正確,如果上一代青年因為盲從躁動造成錯誤,下一代青年人再用盲從躁動來糾正。咳,為甚麼會這樣呢,如果說這是神的意思,我會懷疑有神論。那時候,以我所經所見,年輕人能渡到彼岸,多半出於偶然,中國父老的說法,這是祖宗有德,這樣,我又相信有神論。

咳,那年代,生兒育女容易,長大成人不容易,能夠完成學業、自己再去生兒育女那就更不容易。說人生如夢還不夠,加上一個字,這個夢是惡夢,我到現在餘悸猶存。我這才真能讀懂王安石的那首詩:「願爲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鷄走犬過一生,天地安危兩不知。」

文訊文藝資料研究及服務中心/圖片提供

廣播稿打開文學的聲線

Q 關於廣播稿,你曾談到了也從文稿變成聲音以後,尋找聽眾的好惡,發現稿本潛在的、隱藏的、習焉不察的瑕疵。你也談過林語堂以白話稀釋中國典故和成語的功效,文學創作,是否你也曾留意到這番功夫呢?

A 廣播使我注意白話文的聲韻,例如「一齊向西擠」,「萬一晚上晚了就完了」,除非營造特殊的效果,應該算是病句。「迎春花開人人愛」,一句之中既有雙聲,又有疊韻,通體共鳴。聽蟬鳴,寫下「知了知了,遲了遲了」,聲音造成的效果直追陸游的釵頭鳳。白話文也要講究節奏,以前對抑揚頓挫、擒縱開合,求之於文章的意義、內容,廣播使我也求之於語言形式。那時寫白話文處處使用文言的句法和詞彙,廣播使我想辦法融化文言,以白話代替文言,從文言衍生白話。

那時,我是說 50 年代,廣播給我的鍛練還有很多,根據西方來的理論,人的注意力只能維持三分鐘,因此,十分鐘的內容要分解為三個主題,始能始終抓住聽眾。這一提示對我幫助很大,我在寫《關山奪路》的時候認真使用了這樣的結構,提高了閱讀的興味。 60 年代,我總結心得,寫了一本書,叫《廣播寫作》,算是我對廣播事業的回報。書早已絕版,不必再提,我強調的那些發現,而今多半不言而喻,人人躬行,白話文學有它整體的進步。

虛構與真實

Q 台灣近年來有學人黃錦樹跟劉正忠筆戰抒情散文主題的虛構與真實,作為長年經營文學性散文留下不少精彩的作品,文學性散文的優劣與虛實在你眼中又是怎樣呢?

A 我認為「美文」可以虛構,紀實不能虛構。美文不以紀實為目的,以美感為目的,倘若實話實說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可以用想象虛構來補足需要的條件。紀實不以美感為目的,以傳述事實為目的,不需要虛構,虛構反而妨害真實。

我的回憶錄沒有虛構的成分,但是要「通過藝術」,因此有下面兩種情況在內:
(一),文學的修辭。例如您下面從《關山奪路》引用的一段話:「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羅網;我們奔馳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裡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裡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時,早有人為你準備好墓誌銘。」這段話是使用比喻,實際上並沒有這些事實發生。

(二),文學的結構。例如杜牧的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事實上,詩人一定先看見夕陽輝映下的半山紅葉,停下車來觀賞,視域擴大或焦點轉移,次第看見其他景物,但是在結構上詩人把楓林紅葉留到最後一句了。

以上兩種情形應該不算虛構。

白話文當代的意義

Q 台灣最近年輕文學社群跟社團發起了調整課綱要求增加國語課程白話文比例,與你當初在編列美國華語文學教材提到由白話文到古典文學的路線不謀而合,可否談談「白話文」與你文學的關係?

A 我不參加爭論,我在國外的經驗也不能涵蓋國內的人。談文白比例有各種不同的觀點,如果說,語文是一種工具,當然以簡單方便容易操作優先,「我家門前有小河」就好,「一水護田將綠繞」別來添麻煩。如果說,語文教育是文化傳承,那就迫不及待推出孔老夫子「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來來來,來上學,上學真快樂」就排不上去了。如果說,語文教育也是公民教育,數來數去還是「禮義廉恥,國之四維」那四句話壓力大,效果好,雖然不容易寫也不容易懂,那就交給教師去克服吧。如果說,語文教育是寫作訓練呢?

我想,我們在《聯合文學》談天,三句話不雖本行。滔滔天下,而今都用白話寫作,白話是以黃河流域通行的普通話為底本,加上方言,加上文言,加上外來語,調製雞尾酒,溶鑄合金。學習寫作當然先掌握白話,由學習者在進境中發現白話的不足之處,向文言方言外來語求補,一路行來,沿途掌握文言,吸收文言。有人需要百分之十的文言,有人需要百分之二十的文言,形成各人的風格。最後,一個作家達到了某種高度,他要沈浸古典,溫故知新,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對他既非白話,也非文言,而是天啟。

一個世代,只有少數作家能跑畢全程,他們留下用白話文寫成的經典之作,成為後來作家的憑藉。若干世代以後,文學遺產不斷累積,學習白話文學的入席豐履厚,也許真的不再那麼需要文言,一如今天的中國和尚不需要西天取經。

YJ/攝影

昨天的雲

印刻出版
王鼎鈞 著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可比齊邦媛的《巨河流》,記述作者一路從中國故鄉因兵戎戰火輾轉各地,最後來台三十年所目睹的時代劇變。王鼎鈞在這四部曲中傾力挑戰散文美學。讀者自可讀到字裡行間時代命運、風格結合為一體的藝術結晶。此回憶錄既是時代的寫實也是個人命運的昇華與解脫。《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勾勒了中國上個世紀作家的種種流離經驗,也留下了戰後台灣文學中許多仍不可解的線索,亟待新世界的我們開鑿與探索。

印卡
詩人,曾任秘密讀者編委,詩歌與評論見於各藝文媒體,詩作曾被收錄於合集《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著有詩集《Rorschach Inkblot》、《刺蝟》、《望遠之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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