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日用寫作UNITAS YOUTH 小說新人賞 【小說新人賞】八月小說新人賞|林侑恆〈Nighthawks〉

【小說新人賞】八月小說新人賞|林侑恆〈Nighthawks〉

by 林侑恆

林侑恆

二○○六年生,即將前往美國Williams College就讀物理、經濟。曾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副總編輯・許俐葳、執行編輯・何妍萱! 指名推薦

這是一篇奇妙的小說,敘事者在度假村遇見了打呼打到無法睡覺的男人,展開一場漫長的夜間對話,也彷彿人生困境的隱喻。語言輕快時有哲思,有些句子帶著村上的質感,雖還不能稱為風格,但的確營造了特殊的氛圍,值得鼓勵。(副總編輯/許俐葳)

我喜歡兩個失眠人之間的古怪交流,對話看起來好像沒意義又好像有意義,好幾個月沒睡覺的男人的精神狀態好像正常又好像不正常,故事中的一切看起來平靜,卻隱藏微妙的張力。然後好幾個月不能睡覺真可憐,希望大家都能每天睡飽飽精神好。(執行編輯/何妍萱)

Nighthawks

二〇六號房的先生沒辦法睡著。你可能覺得他是失眠,或是其他什麼病,但是他是自己決定不要睡覺。

他說他是最近才想清楚的。

「我打呼太大聲了。」他說。「是真的很大聲,會吵到大家都睡不著覺那種。」

那時我們蹲在便利商店前喝酒。他問我有沒有菸。我說沒有。他嘖了一聲,說沒菸也好,反正抽煙他會更想睡。

「是還沒有人跟我抱怨過啦。」他說。「但一定會吵到人,所以我不睡覺。」

我裝作理解地點了點頭,又喝了幾口酒。

「但我想這只是時間的問題,畢竟這種事沒有人會跟本人抱怨吧。」

「好像真的是這樣。」

「不會吧。」他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真的很沒禮貌。」

「但你這樣不累嗎?」

「當然呀。」他說。「但這樣比較好。」

於是我們蹲在路邊,看著棕櫚葉搖。

在這之前我們並不認識。幾個月前剛從大學畢業後我就待在臺北,雖然原定的計劃沒有達成,但還是一次寶貴的經驗,尋找自我。我本來是為了工作才上臺北的,想說都會區搞不好會有比較多人想學吉他,於是我就背著我的吉他在各個音樂教室、高中社團到處流連。沒想到,不知道是星座不對盤,還是租屋處風水不好,這些工作都不長久。「臺北不需要那麼多彈吉他的。」他們說。

我當然也試了其他工作,但都不太適合我。在五十嵐搖過飲料,未免也太累了,晚上都彈不了吉他。餐廳服務生鞠躬哈腰的,不適合我這種粗線條的夢想家。最後,自從我辭掉某個小公司無聊的文書工作後,我就不知道要幹嘛了。於是,我想這段時間休息一下也好,剛好終於可以靜下來,好好思考未來的方向,就到了這座度假村。

才剛來不到三天,我就大有啟發。我突然想到之後搞不好可以當作家,出書賺版稅,四處跑跑,寫寫風景。而且我本來就喜歡寫東西。我想到大學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那堂文學批評。我想到我跟教授討論梭羅,不禁想到要是我的作品也可以像這樣被討論會有多好。

我跟二〇六號房的先生一起看著棕櫚葉隨風搖擺,有淡淡的草香,但主要還是海的鹹味。棕櫚樹把道路分隔成了兩邊,各兩道。這條路明明是省道,卻沒什麼人經過。附近就只有度假村,還有這間便利商店。路對面就是度假村的沙灘,很適合拍照,所以大部分遊客都在這附近。

度假村的晚餐不太好吃,牛排配三色豆還有鐵板麵。牛排很硬,根本咬不動。我只吃了鐵板麵,然後勉強把玉米挑出來吃掉。所以半夜才那麼餓,穿著飯店拖鞋走了好久到便利商店覓食。然後就遇到了二〇六號房的先生。

先說,我本來是不會跟隨便的路人聊天的——我想大部分人應該都不會跟一個蹲在路邊喝酒的人聊天——但既然決定了要當作家,於是便當作收集素材,聊了下去。

「但老實說,真的要睡也睡不著。」他說。「就算真的睡著了,還是會被自己的打呼聲吵醒。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睡了。」

「我沒聽過這種事。」

「但是是真的。」他說。「有好幾次好不容易睡著了,很沉很沉,但就是會突然被吵醒。一開始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是打呼。那真的像雷一樣大聲。」

我點點頭。

「我老婆睡旁邊,但我起來後她卻都睡得好好的,像是寶寶一樣。」

他說他當然嘗試過治療。

耳鼻喉科醫師說他的生理結構一切正常,沒有辦法處理,把他轉給睡眠治療中心。他說,睡眠中心很貴,但也沒用,裝了幾次睡眠監測後,只叫我睡前不要滑手機,就這樣。後來他被踢到心理醫師那裡去,也吃了精神科開的藥。

「我的身體很健康。他們都這麼說。然後就把我踢來踢去,也沒什麼用。沒有人相信居然有人打呼可以大到把自己吵醒的。」

他砸了砸嘴,拿起酒罐卻發現已經空了。他閉起一隻眼睛想要看看罐子裡還有沒有酒。我現在才發現他其實沒有黑眼圈,可能頂多有點瞇瞇眼。要不是他說了這些事,我想我也不會相信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覺了。

「我老婆也勸我不要再看醫生了。」他說。「她不相信有這麼一回事,你知道嗎?最可怕的是她也不相信。」

「我懂。」

「但我還是會愧疚,真的真的很愧疚。」他說。「我怕有一天,她真的被我吵醒了,她就睡不著了。」他把酒罐壓扁,又拿了一罐。「所以我搬走了。」

「搬走?」

「對。分房睡。」他說。「我們還因為這件事很常吵架。但現在夫妻分房睡很正常吧?」

我聳聳肩:「沒有打呼那麼稀奇。」

「對。」他又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其實這次出來玩是我們好久以來第一次又睡在一起。所以我才在外面。」

然後他說他累了,需要 Red Bull,度假村那邊的販賣機比較便宜。於是我陪他走回度假村。

「後來是一個朋友推薦我要去收驚的。」他說。

那是行天宮附近的一個普通民宅。跟其他普通民宅一樣都藏在巷子裡,要把機車插在其他亂插的機車中間。鐵窗跟鑄鐵門,外面排了好多人。走進去後他把衣服給師婆,香繞了幾圈,衣服包住裝米的碗儀式性地搖了幾下。好了,師婆說。然後給了幾包艾草包說要泡澡。

「有用嗎?」我問。

「不知道,還要再回去。」他說。「但大概沒有吧。」

我們慢慢走回度假村。真的很遠,度假村附的紙拖鞋很快就破了,我只好光腳走回去。月亮掛在天上,已經走了超過三分之二。但奇怪的是我不累。

我問他他自己覺得打呼的原因是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

「那你會怕嗎?」

「怕什麼。」

「怕不知道是什麼啊。」

「我問你,你會怕睡覺嗎?」

「為什麼?」

​​「通常大家不都這樣嗎?到了睡覺時間,躺下,閉上眼睛,然後等。等到完完全全變黑,就睡著了。就這麼睡著了。」他說。「不動,不講話,不思考。你就只是躺在那裡而已,沒有意識。」

他停下來,睜大眼睛瞪著我。瞳孔在抖。這時我才發現他真的好幾天沒睡了。

「沒有意識。」他說。「就好像死掉一樣。」

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睡覺是一個很普通的事,大家都會睡覺,就像是打呼一樣。」他說。「當然,打呼打到睡不著覺就不普通了。但你得知道,這只是兩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這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天空下起了雨,我們加速趕回度假村。

「我很有意識地在這個狀態,這個不上不下、猶豫不決的狀態。我知道這算不上清醒,但也不是死掉。」

終於到了B棟一樓走廊的販賣機。喝到Red Bull後,他明顯放鬆了下來。他靠著販賣機,喝了好幾口。又買了第二罐,問我要不要喝。我說我會睡不著。他翻了個白眼。

「你不覺得,我們今晚不睡覺在這裡晃很妙嗎?」他說。「兩個夜貓子,Nighthawks。」

「是呀。是挺妙。」

他好像又要買另外一罐 Red Bull。我說這種東西混酒不會對身體不好嗎?他說不會啦,他已經喝了很久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不買了。

「你會打呼嗎?」他問。

「打呼嗎?」我說。「不會吧?至少沒人說過。」

「可是你真的確定嗎,你真的真的確定你不會打呼嗎?」

「我不知道。」

「你搞不好喔。」他說。「你搞不好。」

然後我們站在走廊,慢慢把手上的Red Bull喝完。天還沒有要亮。

隔天早上,我決定要去度假村前的沙灘放鬆一下,畢竟沙灘是這裡的一大重點。跟二〇六號房的先生分手後的印象很模糊,我也忘了後來有沒有睡覺,但總之我不累。

我躺在沙灘椅上做日光浴,彈彈吉他,一邊望著大海。快要中午的時候,我看到二〇六號房的先生跟他老婆剛剛從度假村來到沙灘。他們又在吵架了。不知道在吵什麼。也許是為什麼昨晚又沒有跟她一起睡,也許是叫他不要再去收驚了,但更有可能根本不是打呼的事。他遠遠看到我,尷尬地揮了揮手,然後就被老婆拉走了。

我看著海浪起伏,海邊的棕櫚樹隨風搖擺。我發現我根本不喜歡這裡的風景。我想我還是不要當作家好了。可是這樣我就又不知道要幹嘛了。但我想本來就是這樣。或許我該去別的地方玩,別的沙灘看海,或許我該去更新我的履歷。我不知道。現在我唯一確定的是,該收拾行李離開了。

得獎感言!!ヾ(*´∇`)ノ

謝謝新人賞讓我的十八歲暑假有那麼一點不一樣。謝謝懷悠、聖文、天玫,還有宥勳老師。也要謝謝最愛我的家人。最近才發現阿公真的是個老屁孩,總是瞪大眼睛,故意裝呆呆比耶。不識字的他,成天只會看新聞就天花亂墜個不停。但仔細想起來,好像也是他教會我怎麼說故事的,怎麼胡思亂想。我真的很喜歡你芹菜歐北共,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

聯文短訪 (*´ω`)人(´ω`*)

Q 請分享本篇小說的創作理念?

A  一開始是因為一個很喜歡的Podcast「This American Life」,突然發現暑假怎麼每天大把大把的時間都睡掉了。再加上家裡真的有一個打呼聲大到被趕到沙發睡覺的爸爸,於是一個晚上被打呼吵醒,喝了罐Red Bull,小說就在清晨四點三十三分蹦出來了。

Q 編輯部很同情好幾個月沒睡的男人,若你遇到他,你會和他說什麼?

A  很不幸的,身邊有很多不睡覺的人,每次遇到我都想拍拍他們的肩膀笑著說:「至少活到三十歲吧!」(或者自動再加個十年。)

Q 恭喜獲得獎金一萬元,請問你打算怎麼使用呢?

A 在出國前跟女友吃吃喝喝,然後想辦法把各種書還有楊牧安全運到美國XD

重磅點評| 一場關於深夜的交談 /錢真

這是關於兩個原本互不相識的旅客, 半夜不睡覺,一邊喝點什麼、一邊閒聊的小說。輕巧流暢的文字,能讓讀者彷彿也正一邊喝點什麼,一邊聽故事般,以放鬆的心情不斷閱讀下去。

小說中,「我」畢業後換了幾個工作,仍在摸索未來的方向。偶遇的二○六號房先生告訴「我」,有一天他被自己很大的打呼聲吵醒之後,就因為怕吵到人而決定不要睡覺。然而不管從妻子並沒有被吵醒的睡眠狀態或是醫學的檢查結果,都無法解釋他所遭遇的困境。「我」在對話中的回應有時顯得敷衍,或只是順著對方的話語提問,但也會出現「那你會怕嗎」,似乎是更基於個人好奇而問出的問題。這種時而心不在焉、時而接近,稍微碰觸到內心又滑開去的氛圍,作者掌握得很好。

若將二○六號房先生的困境視為隱喻,他就像突然發現自己身上存在著,本不知道且不受控的一部分,並且擔心那部分會影響他人,因而採取了更難讓人理解的行動。當二○六號房先生詢問「我」是否會打呼,「我」的回答在二○六號房先生「可是你真的確定嗎」的追問下,從「不會吧」變成了「我不知道」。這個過程很有意思,呼應著「我」對於自己還有不能很確定的地方。

這篇小說並不刻意去承載任何意義,維持著水面下有點什麼,但不一定要使它浮出水面的調性。簡潔帶點魔幻的風格表現,很具吸引力,小說節奏的控制亦佳。被自己的打呼聲吵醒,在現實中是有可能發生的。如何使小說的設計與讀者的現實認知不致產生理解上的衝突,或可再稍加琢磨。

錢真

本名錢映真,南投竹山人,現居臺南。中央大學大氣物理研究所碩士。曾獲臺灣歷史小說獎、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獎,入圍二〇二三臺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二〇二四臺北國際書展大獎。著有長篇歷史小說《羅漢門》、《緣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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