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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著素手的牽引 跨越小溪中銀河 ── 聆聽跨越三十年的《鵝媽媽出嫁》

by 鴻鴻

日本二人組YOASOBI的「音樂小說」熱潮延燒,連《聯合文學》2024年1月號也做專輯探討。事實上早在1993年,台灣就出現過一張無比迷人的音樂小說,改編自楊逵小說及生平的《鵝媽媽出嫁》。

誰是楊逵?

楊逵是跨日本殖民與國民政府兩個時代的不懈抗爭者。曾以〈送報伕〉成為第一位成功進軍日本文壇的台灣作家,戒嚴年代又以改題為〈壓不扁的玫瑰花〉的〈春光關不住〉,成為第一位進入國民黨統治下進入中學教科書的第一位台籍作家。他被兩個政府都關過,在日治時期曾入獄十次,但在國民政府時期關得最久:二二八事件時與妻子同被判死刑,又被放回;1949年則因提出「和平宣言」,被關了十二年。〈春光關不住〉便是他羈押綠島期間的作品,咸認為以抗日的情節寓意了反國民黨壓迫的精神。

除了積極參與政治與社會運動,身處兩個時代的文學論爭,楊逵也無役不與。他所開墾的「東海花園」,成為文壇好友及後進的心靈補給站。商禽在往訪東海花園後,留下這樣的詩句素描楊逵:「說話的聲音每高過窗外的秋蟲/炯炯的雙目把陰暗的屋角照亮」,貼切地刻畫出楊逵的奮進精神。

鵝媽媽為何出嫁?

《鵝媽媽出嫁》這張專輯,誕生於文化上的「新台語運動」方興之際。1989年《抓狂歌》問世,1990年林強《向前走》,同一年水晶唱片老闆任將達也組合陳明章、朱約信、吳俊霖(伍佰)出版了合輯《辦桌》,以及陳明章的《台語創作現場作品(壹) 》,1991年出版了朱約信的《台語創作現場作品(貳)》。從《辦桌》中朱約信改編自〈壓不扁的玫瑰花〉的一首〈玫瑰〉出發,又繼續衍生出這個「朝聖」及「文化復興」的偉大計畫:《鵝媽媽出嫁》。楊逵其人、其作品,成為他們溯源及再出發的重要養料。由於楊逵本人的創作領域多元,從詩歌、小說、戲劇到評論,皆成果豐碩。以音樂表達他的思想,可以說是水到渠成。

在這張1993專輯中,楊逵的文學代表作:〈送報伕〉、〈春光關不住〉,都有多首不同角度和情調的歌曲演繹,而〈鵝媽媽出嫁〉和幾篇較冷門的小說,以及楊逵作詞、李雙澤譜曲的〈愚公移山〉,甚至楊逵和妻子葉陶的生命史,也成為取材的對象。這些歌曲當初採取演唱會現場的方式收錄,而三十年後的紀念專輯,再度以音樂會現場錄音出版,我覺得不只是製作經費的考量,更是美學上的選擇。錄音中強烈的「現場性」,包括歌手之間的互動、主持人的穿插,都讓這些或優美、或激憤、或調笑的歌曲,更為生動的同時,也成為「行動」的印證。正如楊逵,終其一生,沒有低調、沒有畏縮過,始終是一個行動派。

《鵝媽媽出嫁》這個題目,有種童話感,乍看還以為是兒歌。其實也不假。這些音樂小說,採取的多半是民謠曲風──包括客家歌謠〈豐年舞〉,曾經被禁的台語歌〈收酒矸〉,李雙澤的現代民謠,還有陳明章的走唱調、朱約信的自由說唱……這些歌都非常容易入耳,簡直是──天・殺・的・好・聽!今天重新聽來,不論是1993年純樸真摯的青春歌喉,還是2023年經歷滄桑的老練嗓音,我覺得最珍貴、也最動人的,是其中的一份溫柔。裡面綿綿的對土地、對生命、對受難者的一種情意。這股深沉的情意,遠遠超越了時代,也撫慰了楊逵一家及筆下人物的缺憾與不平。

這可能就是音樂的力量吧!讓沉默的文字發出聲音,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靈魂發出聲音。例如蕭福德的〈賣花阿婆〉、朱約信的〈玫瑰〉、陳明章的〈共一領被單〉、黃靜雅的〈春光關不住〉,初聽就足以令人落淚。這些歌,三十年來一首首被陳明章、朱約信帶到許多地方演唱,至今重聽,仍是值得再傳唱好幾個世代的作品。

2023《三十鵝麗》實體專輯

為什麼這個時代仍然需要歌唱?

2023的版本,還有許多加碼。有詩人吳晟念他為楊逵之子楊建抱不平的詩,有「裝咖人」張嘉祥以嗩吶領軍的〈仙洞〉,有林良哲回應〈送報伕〉的〈夯頭就像太陽花〉,和楊逵外曾孫魏揚回應〈愚公移山〉的〈愚公幾代〉。後兩首尤其富有當代精神。〈夯頭就像太陽花〉喊出「十年河東閣十年猶原猶是河東」,憤慨再換幾個政府,勞工還是沒有出頭天,可以想見左翼的楊逵今日一定也會這麼吐嘈。〈愚公幾代〉則把〈愚公移山〉「好好學挖地  永遠幹下去」的諄諄叮嚀,給出了「幾代」之後的苦澀答案:「誰還在學挖地/我們是否還有土地/我們開來怪手挖地/我們蓋起了工廠水泥/失去土地遺忘過去/沒了正義  卻奢望和平」。

楊逵勉勵我們要深挖土地,然而今日已失去的土地的我們,要怎麼「永遠幹下去」?這裡談的當然是「徵收農田砍倒樹林  海灣濕地被填平」、「政府開發財團圖利」,把發展當作硬道理的普遍現實。然而,對比楊逵故居保留為公共文化財的努力成空,這首歌卻變成了殘酷的預言,彷彿用這個理想失落的烙印,來讓大家明白我們失去的是什麼。因為就在不久前的1月14日,楊逵的長孫女楊翠在臉書發文:

「1985年,我23歲,失去阿公,開始奔走,夢想讓東海花園故居成為文化公共財。2023年歲初,突然知道信賴的人差點毀掉數十年成果。2023年歲末,又突然知道盧團隊不知以什麼手段,讓父親生前簽下無償讓出土地的同意書。奔走39年,東海花園公共化的夢想正式幻滅。為了這個我活了這麼久,卻好像從來沒活過。」

這是現在進行式,恐怕即將在我們眼前變成永久過去式。也許這正是為什麼,這個時代仍然需要歌唱《鵝媽媽出嫁》,甚至比三十年前更需要。楊逵的身教及言教,鼓舞了一九九〇年代的覺青,唱出了動人肺腑的歌曲,而這些歌曲,又繼續對二十一世紀二〇年代的人們訴說。從一個「無聲無說的時代」,我們總算走到了「人民作主的時代」,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民,我們要做什麼樣的主人?恐怕真正的難題,現在才開始。

我想起商禽還有一首〈夜訪東海花園〉。他是這麼寫的:

藉著素手的牽引

跨越小溪中銀河

減緩我錯縱的腳步

怕踏亂玫瑰的芬芳

好像也在預言這張跨越三十年的專輯,像素手牽引著你我,跨越遼穹的時空,讓我們藉著聆聽,減緩腳步,覺察心中的聲音,也許終於可以嗅聞到,玫瑰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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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編導。出版有詩集《樂天島》、《跳浪》等九種,散文《阿瓜日記──八0年代文青記事》、《晒T恤》,評論《新世紀台灣劇場》及小說、劇本等。曾獲吳三連文藝獎。為台北詩歌節及人權藝術生活節之策展人,並主持黑眼睛文化及黑眼睛跨劇團

照片提供|目宿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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