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雞

禿頂，肉瘤懸吊晃蕩，步伐不急不緩，羽翼透亮。細看不是純粹的黑，反射著陽光，蕩出水面油渦似的詭異紋彩。醜得很迷人。

這些古怪生物，不像鴿群可以輕易融入城市嘈雜的背景，也不像流浪貓狗能引發慣性的憐愛。牠們只是突兀地出現，有時浩浩蕩蕩踩亂住宅區的草地，踢翻花盆，有時走到大街上，無視信號燈和車流，緩步橫穿馬路，憤怒的車喇叭也不能使牠們動搖。牠們不自覺突兀，突兀的就成了自以為是的城市，故作規整的草坪和狀似要務纏身的路人。

因此當莉莉碰上火雞，就不能不停下來打量。

莉莉一天只出一趟門，一般是下午四點出門買菜。回家路上偶爾會碰到三五成群的火雞。她便會站定目送牠們走向小區深處，有時拿出手機拍照。偶遇火雞給她這一天增添小小的雀躍， 程度相當於香菸燃盡前的一點火星。自從答應浩鈞媽媽一到美國就開始備孕，莉莉已經戒菸兩年了。

有時她會和浩鈞分享她觀察火雞的心得——牠們的行動路線，家族成員的增減。浩鈞大部分時候聽聽笑笑不說話。有一次卻突然說起某州中國留學生因為捕撈野天鵝燒烤而被退學的奇聞。他像是當作笑話講，說完也確實大笑了。莉莉卻感到奇異的羞恥，空氣裡好像突然竄出禁忌的肉的焦香。

浩鈞應該不至於是在提醒她野生火雞不能食用吧？他難道害怕莉莉哪天獵回火雞給他帶來麻煩？莉莉沒有追問。火雞還帶給她一些別的東西，她沒有告訴浩鈞。

莉莉的存在是極平淡的、在哪裡都不是引人注目的類型。但當她一旦停下來看火雞時，就變得顯眼了，變成一個停在路邊看火雞的女人。

開始有人向她搭話。

穿運動裝的紅髮白人男性，好像是在跑步中途被什麼耽擱了。保持著繃直的體態，在她身邊停下，沒有任何前奏地開口：「火雞這種東西，不管看見幾次，都很奇怪。」

看著火雞，好像說英文也變得容易起來，她囁嚅道：「對啊，很奇怪。」

「你知道什麼更奇怪嗎？」男人不等她回答接著說，「我在加州的時候，看過住在高速公路旁邊的火雞。」

「高速公路……」

「對，高速公路。有個加油站的女人會拿麵包屑餵火雞。牠們就常在那個休息區逗留，有時候走到馬路上。」

「休息區……」

「對，奇怪吧，又不是寵物。然後火雞走到馬路上，馬上變成火雞派。」

「火雞派……」

男人像是咳嗽一樣放肆地笑：「你不知道牠們變得多扁多平。」

莉莉跟著說，「flat…」

男人安靜了一陣子。突然開口又說：「對，很平很平……」說完催動跑步鞋，跑走了。

莉莉之前怎麼沒想過，站在路邊就能練習口語？

莉莉初到美國時，浩鈞給她報名了教會的免費口語班。老師是教會成員的女兒，一個有點緊張的小姑娘。她說她叫安吉拉，也報了她的中文名，但莉莉沒有聽清。她說中文像是有顆糖在嘴裡，羞澀甜蜜但也含糊不清。安吉拉的笑容明亮，一語塞就露出白牙。幫助移民的志願者經驗大約會被寫進她申請大學的履歷。大部分的同學是女性，比她年長。課後閒聊的時間比上課還長。莉莉新來，自然吸引很多注意力。有人提出要開車載她去Outlet買便宜的名牌貨，她學會了Outlet的定義。莉莉想象市中心的豪華店面吃多了不消化，需要在郊外嘔吐。也有人耳提面命，哪家亞超的蔬菜新鮮，哪個網站可以訂購好魚好蝦。課後教會的阿姨堅持要開車送她回家，從教會成員捐贈的家具裡挑了張漂亮的紅椅子送給她，鼓勵她堅持上課，以後也許還能參與教會的工作。

從此莉莉家的飯廳裡多了一張和所有家具的顏色都不匹配的椅子。浩鈞說挺好，下次如果客人來家裡，有地方坐了。家裡至今沒來過客人。浩鈞也從未將她介紹給實驗室的其他成員。

隔週莉莉就不願意再去了。口語班的負責人竟然打電話來催。莉莉還沒辦自己的手機，電話打到浩鈞那裡。浩鈞接到電話時，就坐在莉莉旁邊。莉莉感覺脖頸後的汗毛突然抓緊了毛孔，好像回到小學重新體驗老師給家長打電話的恐懼。

莉莉不願顯得懶惰。事實上她也並不是懶惰的人。於是又回到班上。

這天教會的負責人之一來班上。口語課中斷。他說中國某地發生了震災，口語班的學員可以自願捐款。莉莉跟著大家把口袋裡的菜錢放進捐款箱。那人又開口說，有信心的人，會預感災禍的到來，這個時候，只要跪下默禱，就能消災免禍。中國人不信主，因此沒有得神拯救。安吉拉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莉莉說什麼也不去口語班了。浩鈞說，不去上課也行，你該有自己的愛好。

莉莉知道什麼是恰如其分的愛好。她培養出一套繁瑣的護膚流程，也開始跟著Youtube影片健身：無氧燃脂、瘦腰腹、瘦手臂，沖完澡塗乳液做瘦臉操。莉莉很擅長行禮如儀。她還跟著網上的食譜做費時費工的烘焙。她學會做荷花酥，捏得恰到好處，放進油鍋裡蓮辦會片片展開。浩鈞回家時，酥餅已經返潮了，他還是禮貌讚歎了她的新手藝。接下來幾天她都就著咖啡吃做餡料留下來的蓮蓉。她疑心自己又胖了。於是更勤勉於她的健身日課。

看火雞能算她的新愛好嗎？也許可以算是莉莉新的口語班。

這天她去韓國超市買了牛小排，預備回家慢燉，晚上做韓式辣湯——浩鈞到了美國，口味好像變重了。

走到路口又看見火雞成隊經過。她還沒目送最後一隻穿過馬路，一旁就有人朝她搭話了：

「牠們看上去簡直是小型恐龍。」說話的是一個頭髮灰白的白人男子。皮膚倒是很光滑，藏藍西裝裡面穿花襯衫。恐龍。這個詞莉莉在小學就學過，只是從沒想到會在美國用上。

「對啊。恐龍。」她想說鳥類的祖先就是恐龍，組織了一下語言，還是沒說。

「你是從中國來的吧。」男子很自信地猜測。

「對，中國。」莉莉頓了一頓，又說，「我在中國就看過恐龍。」說完她就後悔了，她想說的是化石，但一時想不起來怎麼說。

「是嗎？我年輕的時候去過中國。」男子道，「我是英國人。」

莉莉這才意識到他的口音微妙的不同，和她遇到的有限的美國人相比，說話也更慢條斯理。

「英國的自然史博物館也有恐龍骨架。你知道嗎？九十年代的時候只要兩萬英鎊就能在裡面辦派對。」

「博物館？派對？」

「對，可以在恐龍骨架旁邊放乾冰，弄得到處都是煙，照上色燈，在旁邊喝酒，非常瘋狂。」

原來乾冰就是dry ice。莉莉聽懂了，有一絲竊喜。男子在博物館開過派對，想必十分富有。莉莉忍不住再次打量他，發現他拖著一個行李箱，手裡還抓著一隻透明塑料袋，顯得有點狼狽。塑料袋裡塞著一件衝鋒衣、單車頭盔、護目鏡，以及……一隻牙刷。

莉莉的視線被牙刷吸引，一時沒法移開。

「你知道我現在要去哪裡嗎？」

「去哪裡？」

「我要去警察局。我的前妻偷走了我的單車！」

「什麼？」莉莉聽懂了。她第一次在聽懂了的情況下用反問句表示驚訝。她很滿意。

「是不是很誇張？她已經拿走了我幾百萬的財產，還有我的孩子，為什麼還要一台五百塊的單車？」

「單車很重要嗎？」莉莉好奇為何曾經擁有兩個幾百萬的男子會執著於單車。

「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到底有什麼毛病？她從來不騎。」男子把她的提問理解為義憤。

火雞們都走遠了。牠們的魔法也漸次消失。男子總結道：「和你說話真好。祝我好運吧。今天我就要騎著單車回家！」

說完不吝惜地展露笑容，然後大步離開了。他的灰髮裡閃過一點金髮的遺跡。莉莉暗想，也許他在年輕時稱得上英俊。安吉拉說，美國人不常說英俊，說hot——但他是英國人。莉莉對著他的後腦勺說：「祝你好運。」

莉莉在外面逗留太久，裝小排的紙袋已經開始滲出血水。

等浩鈞回家，湯已燉好，加上韓式辣醬，口味很正。米飯也成功。莉莉添著飯，感受米粒恰到好處的軟度，興致很高，和浩鈞說今天看到了至少十隻火雞。

「你知道嗎？」莉莉過去不會這樣開始一段話，「雌火雞不需要交配也能生出小火雞。」

「誰告訴你的？」

「網上看到的。」

「這種偽科學你也信。」

也有浩鈞不知道的事。莉莉沒再接話，但默默多添一碗飯，慶祝一次無人知曉的勝利。

一個星期過去，莉莉終於又看見火雞了。英國男子竟然也隨之而至。他仍然拉著行李箱，也抓著同一個塑料袋。莉莉猜他沒能拿回自己的單車。

「猜猜我要去哪裡？」男子像老朋友那樣招呼她。

「警察局？」莉莉突然生出自信。

英國人把塑料袋放在行李箱上。點燃一支菸，問莉莉要不要。

莉莉說好。

「猜錯了。我剛從警察局回來。美國的警察沒用透了。他們能做的就是給她打電話。她從來不接。」

莉莉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卻也不想終止對話。她突然福至心靈：「火雞這種東西，不管看幾次，都很奇怪。」

英國人笑得有點詫異，他半開玩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群火雞到底要走到哪裡？」

「也許是回家吧？」

「我們跟上去，看看牠們家在哪。」他說「Let’s」。除了安吉拉，還沒有誰對莉莉說過「Let’s」。她也沒有說好，只是跟上去。

莉莉拎著菜。英國人拉著行李箱。火雞們毫不在意地在前面領路。

他們來到小區深處的狗公園，沙地周圍是小樹林。遛狗的人們還沒有下班，沙地空曠，樹林靜謐。莉莉和英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把菸碾滅。此刻秋色金黃，幾乎是浪漫的。

領頭的火雞猛然騰身而起，上了樹。英國人瞬間顯得很興奮，加緊腳步湊到樹下，抬頭探看。

「我還不知道火雞會飛。」

「我也不知道。牠們住在樹上？」

樹上的火雞襯著黃葉，隱去牠醜陋的頭顱，顯得異常黑亮美麗。牠抖開羽毛，一根一根細細梳理。英國人和莉莉癡迷地盯著看了很久。在高處梳洗的火雞逐漸變成天鵝般優雅的生物。

「嘿！」

英國人突然驚叫——地上的一隻火雞不覺間咬住了他的塑料袋。

「呿！」莉莉在旁也試圖嚇退火雞。火雞咬得更緊了。其他幾隻火雞也試探地圍過來。莉莉開始害怕。

「操，給我滾開！」英國人發出莉莉沒聽過的聲音。話音剛落，塑料袋被扯裂，衝鋒衣、頭盔、眼鏡和那隻該死的牙刷，都落在土裡。

莉莉沒能把英國人拉開——他還在試著把地上散落的東西包回剩下一半的塑料袋裡。

「你在做什麼？」莉莉沒有意識到她第一次用英文質問別人。

她還沒有聽到回音，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從高處墜落。

是樹頂的火雞。

英國人發出慘叫和咒罵混合的聲音。掙扎中，他們周圍揚起沙塵。莉莉莫名想起乾冰，dry ice。太瘋狂了，當時英國人說。

遠處傳來人聲。她應當呼救嗎？也許只是一個荒唐的小事故？

樹頂的火雞終於放開英國人的腦袋，跳到一旁去。莉莉看到血。剛才牠梳理過的羽毛弄髒了。

周圍的火雞群仍然若即若離。咕咕嚕嚕，遠遠近近，幾乎是笑聲。英國人的嘴張張合合，他的哭腔混在火雞的笑聲裡，顯得異常悲切。

然而火雞的魔法消失了。莉莉再也聽不懂他說的任何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