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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你的自由已不是你的自由|看張西與莎莉・魯尼書寫的小我與高牆

by 馬欣

今年在台北國際書展時,我在人潮中隨波逐流著,一群一哄而散的人將我帶到一個稍微有空間的地方──「簡體書區」,在那裡我挖到一本寶藏,中國作家李檣寫的《喧囂日》,描述著一個低薪青年謝東民的小日子,他不是沒有感到外界戰爭、AI發展、金融問題延燒等,雖然他也是金融風暴裡的一員,但他工資少得可憐,基本上不受影響。熱衷的事是帶著女友逛街,從明月到夜半。

我在四周擾嚷的氣氛中,讀著竟感到一種淨空的安靜,想著:「對啊,不然他有資格煩惱什麼呢?」儘管所有外在的問題如芒刺在背,國際情勢不明朗,人權案件令人痛心、通膨問題好像直逼眼前,但我們能煩惱什麼呢?

在湍急的時間流速中,我們除了感到虛無這題如房間中的大象外,眼前整個社會的浮躁如跑馬燈,似乎讓我們來不及想到任何一題,「沉思的夢鳥」許久沒來到我們任何一人的窗邊了,無論老老少少。

但這世界即便被商業機制快轉,仍是這麼有趣的世界啊。是你一落單或在任何議題一脫隊時,就會發現我們的確集體處在一個很特別的景況中。這景況太像是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開場時所處的沒有指示燈與樓層顯示的大電梯,它滑順地讓你幾乎不知是上升還是下降,因為沒有任何按鍵,你在其中覺得時間突然漫長,但心裡又感到無助的焦慮。「時間」突然變得非常弔詭,在那象徵進化也接近末日的大鐵殼中,它順暢到像一點問題都沒有,也像是所有事情都脫離了我們熟悉與控制的範圍。

《喧囂日》
李檣/江蘇鳳凰文藝(2020.11)

只是這樣的一個開場,就讓人想到我們如今身處的社群碎浪,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沒說;好像吸收了什麼瞬間又蒸發;好像彈指之間但你知道一切又快來不及。這樣看似在前進的集體社會,你我跟著往前走,卻一直在做圓周式的調整,如同依賴訊息素的螞蟻,一旦有什麼爆炸性的議題或事件亂了,就會像螞蟻收到混亂的訊息素,於是集體走成一個圓周,但卻不自知。

你一定也有看過這樣的蟻群吧。正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在那個被剝除了影子而產生存在焦慮的主角所聽到的:「無意識是唯一的正確。」

而我們因為「政治正確」而自我糾察的狀態,彷彿是隨時赤裸裸的又必須隱諱,我們因社群活在一個沒人真的凝視的觀看裡,世界成為一個漫不經心又警戒的眼睛。

無論是你還是我,視線常慌不擇路,想凝視卻又快接近放空。這講起來也是滿美的,是日本怪奇漫畫的美,既隨時有伊藤潤二上空的「人頭氣球」(從眾心態),真相又躲在伊藤所繪的「漩渦」後面,同時拓植義春所繪的〈螺旋式〉滿是眼睛的超縣市街巷又歷歷在目。

這三個漫畫的圖案都直指我們的潛意識:怕沒發樓(Follow)到新訊息、真假的混淆與被習慣觀看(甚至一再改造)的客體。這樣的生存環境原本就為了打破人類的「平靜」而產生的,從而不讓我們發現我們的自由早已不是自己所選擇的。

因此反映在文學上,你自然就會想到時間的流速,如避難所,也如緩解劑,或是河流上的獨筏,在國內的暢銷書有著與外界時間的對話與對立。這幾年崛起的暢銷作家張西,她的文章與人散發的魅力都有著自轉的時空感。如她在二〇一七年出版的散文書《你走慢了我的時間》,文字的呼吸感是讓人慢下來的,自成一隔間,或是一把小傘。

外界的匆忙仍然向她的文字宇宙揮刀著,但她行文相對不慌不忙,如同貓咪在梳理自己的毛一般。她在一種「此時無解」的淨空之中。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村上春樹/時報出版(2018.12)

《你走慢了我的時間》
張西/三采文化(2017.06)

讀者隨著她的文字,也換得一個避雨的午後,什麼都沒法改變,但我可以梳整一下毛髮,天大地大但我的「小我」也有搭建拆放的宇宙,如同我在此文的最開頭舉出的「謝東民」,我能改變的如此有限,外面的暮色將暗,但她寫得輕盈,如:「日子好像變成一條細細的繩,緩緩地,把自己勒緊,甚至就要窒息。」之後她以環島旅行將這條細繩緩緩鬆解,但勒痕還在,如此盡力地活著「日子」,也很努力偏向快樂一點,塗塗抹抹間,日子的灰塵巨量又順間飄散。

如此這般,完全符合這社會的空氣了,積極也不是,躺平也不可能,於是每天將日子如積木般認真堆起來,等著外界的世界將它推倒,「明天」又是一個重新開始。

她的另一本書《我還是會繼續釀梅子酒》,在我四周友人也紛紛開始釀梅酒的時候,她以這樣生活的儀式感,持續推進著掉拍。將私我的東西也釀入其中,百味酸甜,她寫著:「最好的日子不會出現,所以每天都要分配一些時間給快樂。」守著快樂的一點餘額,世界繼續做它的夢,我只能這樣清醒著,藉由一些儀式感的事情(如我身邊也有人開始刺繡),如貓守著自己的紙盒。

甚至悲觀也說不上,就是這樣珍惜著「快樂」的有限。張西回應著這一代的年輕人,與他們一起呼吸著這不太乾淨的空氣,做一個知道四周是魚缸的魚。

而在書市也曾掀起熱度的莎莉・魯尼,她上空的霧霾更深濃一些。她的《聊天紀錄》與一炮而紅的《正常人》,曾有人稱她是厭世文,其實不是。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對於人生的質疑。包括她在《聊天紀錄》反問的「朋友是什麼?」、「聊天是為了什麼?」更潛在的語言是:為何愈頻繁連線,就愈焦慮不安。隨著社群愈多愈普遍,自己就愈發不真實,變得更重視與人們之間的權力關係。

《正常人》
莎莉・魯尼/時報出版(2022.06)

《聊天紀錄》
莎莉・魯尼/時報出版(2020.06)

「社交」與「友人」混淆時(畢竟花的時間,前者可能更多),自己就益發不滿意自己的「客體」,甚至久而久之「客體」也意識到自己是被強迫的個體。如同經典動畫《藍色恐懼》與安徒生童話《影子》一樣,不斷增殖來增強社交力度的主體,始終有被客體吃掉大半的危機,若真吃掉了還好,只怕是四不像的寥落悲傷,有如電影《小丑》那張笑臉真正在悲哀與控訴的事情。

因此莎莉・魯尼的《正常人》才會掀起熱潮,她寫出了年輕世代的無力,與深感努力也只是更惘然的真相。以前的努力可能對照的是枉然,如今可笑的是勞動是證明了自己正被「勞動」奴役著。這正是厭世與躺平潮的根本原因。

所謂自由的真相,哲學家韓炳哲在《精神政治學》曾說:如今自由的感覺只有一瞬,之後又會被匿名的宰制帶往別處,而帶來屈從的感覺。「在自由競爭中,並非個體獲得自由,而是資本。」

而我們活在社群普及後的新自由主義中,那就如韓炳哲寫的:「一切與自由相關的實踐,是包含了情感、遊戲、交流等。」這正呼應莎莉・魯尼《正常人》一書的核心:「我們正活在自由競賽裡,那不只是勞動本身,甚至包含你的情緒、表達方式與交友。」

於是所謂「正常人」的情緒勞動負荷之重,如同滾輪上的老鼠,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了誰而勞動。這是完全不同於九〇年代的成功主義,而是一種屬於二十一世紀的無盡頭的自由,如同無限的牢籠一般,誰也沒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是你看到了這麼多光怪陸離的社會事件,有人為流量去柬埔寨、有人無端虐童。像是都沒有了精神主軸一般,在這沒有座標的世界,各自迷走中。

莎莉・魯尼的行文也有一種特別的時間感,她斷句斷得特別,如剁碎情緒般述說著日常,哪裡都沒去到的語句、滿世竄流的壓抑情感。還沒有劇情起伏,就直達人心最卑微與時時隱痛的部分,這樣活著竟如此似曾相識,以為自己無感了,卻離崩壞那麼靠近。

我會形容莎莉・魯尼的書簡直是現代年輕人的心靈X光。那麼鮮活地枯萎著,只因生態的夢土變惡土。很美,是這般年輕的憔悴。

我們以前會用《發條橘子》、《阿拉斯加之死》重擊拜物現實,但現在打一拳都空落落的才是真實,只有年輕才能夠枯萎了。希望是種能力,如同希望燭光不滅這樣卑微。

張西與莎莉・魯尼筆下的人物,都是對上空無的輕盈世界,做著最大值的生命抗爭,即便如蚊子聲,也發揮了有翅膀的想像。

因為這世界的虛無,已從村上春樹的《1973的彈珠玩具》從零到零的無意義浪費,到現在已經成為具體的高牆,我們在夢裡可以飛出去。張西與莎莉・魯尼將人寫得小小的,且將心折放,讀者才能看到那堵高牆如此高且廣。它是天際線,文字才縮放了天空。

撰文|馬欣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及網站,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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