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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若無強健的心智, 與生俱來的才華有可能將你反噬——新世代文學愛好者之觀察報告|吳懷晨 ╳ 楊宗翰 ╳ 楊佳嫻

by 郝妮爾

前輩指路

楊佳嫻/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

國立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性別運動組織「伴侶盟」理事。著有詩集《金烏》等四種,散文集《小火山群》等五種,書評集《以脆弱冶金》。另編有文學選集《刺與浪:跨世代台灣同志散文讀本》等數種。中學時開始閱讀簡媜、楊牧,大學時大量閱讀翻譯小說與中國古典小說,並嘗試投入現代詩創作。長期開設「進現代文學史」、「張愛玲作品」等現代文學課程。

楊宗翰/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

現為中華民國筆會秘書長、《臺灣詩學學刊》主編。曾為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著有詩集《隱於詩》及七部論集。曾開設「現代詩及習作」、「寫作理論」、「專題寫作」、「文學創作」、「現代詩研究」、「現代散文研究」等課程。唯二的文學社團經驗:剛讀大學時曾組創「植物園」現代詩社,專任教職後加入「臺灣詩學」迄今。

吳懷晨/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所

國立政治大學哲學博士。著有《神熵之島》、《渴飲光流》兩本長詩集,曾因衝浪寫就出詩集及散文集,獲多項文學獎。年輕時傾心哲學研究,目前專注於臺灣山海文學的創作。在創作所開設過「當代詩研討」、「當代文學經驗」、「當代思潮與創作」及「邊界、行旅與島嶼」等課程,最後一門課帶領學生攀越百岳及日治古道。

「讀文學的人出了學校可以做什麼?」此類問題已存在超過一世紀,如今依然與選擇此類科系之人,牢牢綁在一起。而今走上這條路的人,又有著什麼樣的特質與嚮往呢——誰是誤打誤撞?誰是抱著大量獎項敲門而至?誰又是遍體鱗傷以後,將學院當成養傷的港灣,重新思考自己的位置?

以下我們邀請三位來自不同大學的文學相關科系教授,分享他們於校園內的觀察與感受,關於創作者的才華、傷痕,同時也談談那些離開與留下來的人。

從角落中冒出來的寫作者

Q 我想先請教老師們,就你們目前為止的觀察,覺得報考文學科系的學生,是否懷著特定的企圖心前來?

吳懷晨(後簡稱晨) 北藝大全部的師生都是創作人,創作人身上會有一種特質,就是你在那個領域有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例如音感、繪畫,文字也是其中一種。我們所上的學生,本身都是有一定天份才會有興趣考進來這個地方。我感覺跟早年的東華創英所有點類似,會有很多已經出書或者成名的作家過來,像是吳緯婷、王天寬、林宇軒……這些人,已經有個自己的狀態,進來磨練以後越寫越好。

楊宗翰(後簡稱翰) 我所在的學校比較特別的是,台北教育大學是從傳統的師專轉型而來的,所以很早就有分為甲班乙班,入學的標準也是一開始就不一樣。甲班叫做文學創作組,乙班為語文師資組。論及乙班,我們應該是全台灣數一數二強的,畢業以後教檢、教甄考試的表現都非常不錯。那有些人就會好奇,甲班呢?之前有個同學跟我說,「能夠來唸甲班,已經是父母對我最大的寬容」。我聽了頗感心酸,但很多家長的確還是期待子女畢業後考取教師或公職,覺得既然念了教育大學,為何不填乙班?

我覺得,除了少數有自覺、早慧的例子,你說是不是每一個考進來的學生都非常清楚「創作」是什麼?其實未必,我在擔任口考委員的時候就能夠感受到,多數選填這個科系的人,還是有些茫然無措的。

楊佳嫻(後簡稱嫻) 清華基本上常被認為只有理工科系。據說是太陽花學運爆發以後,才有很多人知道「原來清華有人社院」(笑)。聽長輩們說,清大文學領域的科系,一開始是希望能改善傳統文學科系中相對僵化的情況,嘗試看看能否開拓出新的文學教育和研究的領地。

這幾年在清華,有兩個讓我感到比較意外的部分能夠分享——首先,每年因特殊選才進來的學生很多,有很大比例在高中就有拿過文學獎的經驗,面試的時候口委會輪番詢問,最後可能會問到同學對我們有哪些疑問?結果有好幾個學生都會問:「老師你可不可以開書單給我?」我覺得滿驚訝的,第一是我認為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你應該是有自己的書單的;第二,我們的資訊其實全部都是公開透明,找書單並不難。這讓我發現就算是在網路的世代,大家也未必懂得如何在網上尋找資源。

第二,我們校內有很多創作的學生並非文學科系。以校內的文學獎為例,常常會有數學系、醫學科學系……各式各樣領域的寫作者。像是今年,獲得評審們一致經驗與支持的小說第一名,是「計算與建模科學系」的學生,也就是說,創作者遍佈在校園各處,可能為必修過任何相關的課程,但會在獎項中發現他冒了出來。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談,創作者一直都在,但另一方面,閱讀者在哪裡?他們在讀什麼?這幾年教書的過程,會發現有些我們覺得很經典的作家,同學們是不知道的,而知道的作家可能都是常出席各種文學獎的評審——學生可能讀過他們的評語,會留下印象,然而現在一九五〇、六〇年代出生的作家,除非有進入課本或考題,否則他們幾乎不認識了。不過,也不是說他們不讀書啦,只是我的學生似乎讀比較多都是屬於類型文學,教師心目中的本國或外國文學當代名著,很少在他們原先的閱讀視野之中。

 這也許能夠回應到我剛剛說的「書單」的問題,因為作為一個創作者,其實會期待他能夠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倒是,有些學生會在詢問之前,先告訴我他看了哪些書,再問有沒有其他延伸的作品可以推薦?像這樣我就覺得很好,自己有準備、有看法的。我認為教育現場本來就是一個很M型化的環境,還是有非常會找資源的學生,但就屬少數。可是我們以前那個時代特別用功的學生就很多嗎?也不盡然啊,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我不覺得現代的學生比較差。

無法當飯吃的才華,無法被看見的焦慮

Q 三位老師同時也都是創作者,我想請問你們如何看待「才華」這件事情?

 關於才華,我想先談的是台灣目前教育文學創作的走向。首先在底蘊上,台灣創作者需要吸取的能量,以楊牧為例,追溯至古典中文與西方希臘羅馬的特質,兩者兼具。而心智磨練上,讓我想到何致和曾說過,他之前讀東華創英所時,李永平老師都會訓練他的學生,畢業前一定要做到的事情,就是能夠培養出寫完一整本長篇小說的能耐。

綜合種種,北藝大文學所當初成立的願景是參考丹麥藝術學院,那是以文學創作為中心,進而發散到電影、劇場以及各種藝術創作,成為全方位的文學創作者。但顯然現在沒有這樣的環境,所以理想上,會更期待大家在不同的專長上觸類旁通。只是以目前的環境來說,要完全達到這件事情,恐怕還是不太容易。回到才華這件事情本身,我的確會從很多學生身上看到。有些同學的作品已經寫得很成熟了,比方說詩人蕭宇翔,他如果要拿詩給我看,我其實就不太評論了、完全尊重他,因為風格明確又成熟,我會說:「除非你有真的想問的問題要討論,那我們再坐下來談」。坦白說,有才華未必都是好事。因為寫作是漫長又殘酷的過程,你可能會在某一個關卡一口氣口了十年⋯⋯(嫻 然後就不見了。)

 我想到年輕時,同時代那些閃亮的名字。誰能料到他們後來有些改換跑道去當政治幕僚,有些實在太早向天堂報到。⋯⋯(此刻,現場出現三秒鐘短暫的靜默,接著又是無可必免的嘆息,他們舉了一些名字,一些作品名稱,好像都還在各自的心中發亮。接著,才又快速回到各自的教學現場觀察。)

 以清大為例,每年都會有得過文學獎的學生進來,但是進來以後未必一帆風順,因為單篇作品的成立,與需要長期維持寫作水平,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而中學老師說你寫得好,也可能只是符合大考作文一般的改卷標準,不等於文學才華。我覺得最最難得的,是有才華同時用功的,比方說今年出版《心術》的林宇軒就是,這種學生久久遇到一次就會覺得人生很有意義。(笑)

 我覺得也可以談談吳佳駿,他在二〇二二年獲葉石濤短篇小說文學獎首獎,是非常優秀的小說家,剛進學校的時候所有老師都馬上看出這件事情,不過剛開始入學時,他身上還是會看到現在年輕創作者共同的焦慮存在。

 你們認為這跟社群媒體的普及有關係嗎?感覺好像大家都在討論怎麼曝光,擔心怎麼樣才可以被看見。

 絕對有關啊。社群媒體還得多角經營、各家皆備,FB、IG是標配,然後Threads來了,有心跨海經營的還要擁抱小紅書跟微信朋友圈。這個時代當作者很累啊,未必得鎮日伏案寫作,卻不能不盯著螢幕勤奮發帖。分享跟參戰,儼然成為作者「存在」的證明。我們過去是BBS世代,當時還是用ID呈現,不會跟「人」直接綁在一起;可是這個時代所有東西都牽絆在一起,每篇貼文、每句留言、每一個讚或怒都攤在陽光之下,一清二楚。

 對,所以會出現很多「雖然我沒有讀過這本書,但是……」這種話。同時,我也覺得不斷在社群媒體上暴露自己的私生活是會上癮的,有些創作者沉浸在其中卻不自知,只想著如何讓自己的生活成為話題,好像就離文學越來越遠了?畢竟在文學中,你會剪裁、不會直接潑灑出來,你想讓人注意的是作品,而不是自己的私生活。

 這這樣的網路世界中,一個偶像很容易就被推崇、被關注,但也同時極其容易迅速倒塌。

若要走得遠,那些比起文筆更重要的事

Q 最後,我想請問以三位老師的角度來思考,會給予創作者何種建議,以利他們能夠在這條路走得久一些?

 我在學校有開一門課,叫做「寫作理論」,這堂課不求什麼高深的技巧講述,比較像是身心靈與路徑上的指導,希望大家對寫作這檔事有方方面面的準備,因此討論的問題都很實際,例如版稅跟稿費怎麼算?你拿到的合約是否合理?當作家需要什麼準備?這堂課也有指定閱讀教材,一定要讀完的書是楊牧《一首詩的完成》,希望大學部學生取法乎上,能夠做好行前準備。我有一個很實際的盼望,就是不要讓我的學生畢業以後才知道此路難行。我看過太多青年貧窮的例子,過度勞動或者是待遇太差,我會希望自己能夠稍微提醒他們:各位同學,關於作家這一行,我有一千個可以勸退你們的理由;但如果你真心覺得這條路可行,我會提醒你怎麼準備好面對殘酷的現實,並且嘗試打敗它。

 考量到合約、版稅這些的確都是很重要的,市場上真的有太多不合理的合約。從經濟層面思考,也讓我想提出一個對這世代的觀察——現在國藝會、文化部有各式各樣的獎勵補助,會看到許多創作者以計畫養計畫……其實,我不曉得這對他們來說是好是壞?特別是有些創作者似乎非常排斥出社會,坦白說,雖然經驗未必是文學創作之母,但如果今天一個人實際與社會接觸的經驗太少,一切都是靠想像與揣摩,這樣是能夠寫小說的嗎?或者說,這樣的狀態是健康的嗎?我認為獎補助機制本身立意是好的,但創作者若能有更多「文學以外」的經驗,我想未必是件負面的事。

 我相信身體上的鍛鍊,能夠帶動心智上的磨練,所以我們所上有兩堂運動課——高翊峰會帶同學去跑馬拉松,他們就是真的去跑步,跑完回來以後吃飯、討論小說,上他課的同學,在那個學期至少都要能夠跑完一場半馬。我啊,則是帶同學去山上。不久前,本來想要帶同學們去太魯閣,邀請作家朱和之帶我們去看看太魯閣討伐戰役中古關原之戰的地點。後來因為大地震的關係,改去角板山三星古道。

年輕創作者的焦慮一直都是有的,但寫作是需要長期的耐力才能完成的事情,在磨練你體能的同時,強大的心智會被創造出來。學生們目前普遍也很接受這樣的課程狀態。維持這樣的身體能動性,你才能夠支持自己寫下去。

Q 學生交上來一篇小說,您最害怕看到什麼情節出現?

嫻 寫得不好的性愛情節。
翰 抄來的,還以為老師看不出來。
晨 夢境,或者「電視裡說」。

Q 聽到修課的學生說是您的粉絲或長年的讀者,第一反應會是?

嫻 那你有買我的書嗎?
翰 你應該沒有把我認成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作者吧……
晨 你辛苦了。那麼無聊的書你怎麼讀得下去?

Q 學生出書找您寫序,您會無條件的接受嗎?

嫻 還是要看我喜不喜歡。
翰 我一向不寫序,最多寫推薦語。
晨 我認為自己未必適合。也會主動建議有哪些人選合適。

Q 面對有強烈企圖心,但卻不知如何跨出創作第一步的學生,您的建議是?

嫻 我會先問:「你現在已經在寫了嗎?還是只是『想』?」
翰 我會先告訴你,一千個不要當作家的理由。
晨 若是完全不熟悉的學生來問,我會採取跟佳嫻一樣的做法!

採訪撰文|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自二〇一四年起,從事藝術文學專訪、側記、評論之工作至今。創作範疇囊括散文、小說、童話、劇本、採訪文類。曾二度獲得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並入圍二〇二三年臺灣文學金典獎。著有散文集 《我家,或隔壁》、《去你媽的世界》;長篇小說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劇本集《拾蒂》。

攝影|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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