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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月精選】再見虛構/蕭詒徽|《再見繪梨》さよなら絵梨

by 蕭詒徽

「Memento mori」

日本文化評論家宇野常寬認為,日本漫畫的盛世已經終結了。

不是銷量、產業或個別作者的問題。在二〇一八年出版的《給年輕讀者的日本次文化論》註①中,宇野先生分析了六〇年代時年輕人的心路:這群二戰後出生的嬰兒潮世代,長成青年的過程中並未像他們的上一代一樣遭遇「戰爭」這種「由巨大的歷史賦予個人存在意義」的時刻,於是,他們將想要改變世界、找到人生意義的滿懷壯志,投入社會運動與政治改革,成為抗爭的引擎。在日本,這一代人是活躍於「政治的季節」中的全共鬥世代;在世界,這也是學運蜂起的革命年代。

然而,這群人的理想最終崩解了。在日本,由於「赤軍事件」註② 的發生,政治的季節走向終結;而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國,同世代的青年在現實的挫折後發展出嬉皮文化,心境從「改變世界」轉向「改變自我意識、改變自己看待世界的方法」。這成為了迷幻藥物、超自然研究、新世紀文化的引信,也催生了瑜珈這類身心靈活動。

宇野先生認為,在日本,同一代人則逃進了屬於年輕人的次文化:漫畫與動畫之中。他們成為了作者與觀眾,在虛構的世界中完成或排解他們對現實的急切和失落。這正是「御宅族」一詞在七〇年代日本誕生的背景。

那時才是漫畫的盛世。或者說,虛構的盛世。

為何盛世終結了?七〇年代,那群從嬉皮文化中汲取養分的反主流年輕人來到矽谷,這個「再往西已經沒有陸地」的所在,發展他們的電腦事業,最終形成了科技、文藝和市場思維混合的所謂「加州意識形態」(The Californian Ideology)。這群青年,以賈伯斯為代表,他們最終將電腦事業與資本世界結合,成功讓「虛擬」與現實銜接,通過網路賽博空間,再次獲得改變現實的力量。

現下的資訊時代,已經是「虛構屈居下風,現實再次佔據主流」的時代了。宇野先生說,如果要研究此刻的社會文化,那麼研究Google、Facebook、Apple等矽谷企業的發展會更合適。但如果要研究上一個時代的日本,那麼次文化或許還可以作為一面鏡子。

「為什麼⋯⋯要把那個作成電影呢?」

這就是為什麼,當多數讀者認為《再見繪梨》中最關鍵的敘事機制是「電影」時,我認為應該先於電影被討論的物件,是「手機」。

智慧型手機,由賈伯斯發揚光大的當代結晶,凝煉加州意識形態的完美象徵。智慧型手機解放了人類擷取「現實」成為影像的權力以及能力,我們不再必須擁有一台攝影機,不再必須擁有一台相機,而縱使是攝影機和相機也不再受制於有形有盡的底片。「拍攝」的城牆被一層層卸破。

必須要先有這一層認識,才能精準辨識出「電影」之於《再見繪梨》的意涵:它並非單純作為「創作」的隱喻,而同時帶有「上一個時代的創作象徵」的性質。所謂上一個時代,是上述的六、七〇年代到九〇年代,這二、三十年除了前面提及的思潮演變之外,同時也是電視、電影等等帶有權威的螢幕/銀幕制霸的黃金年代。它們作為虛構尚未屈居下風時的主流媒體,擔負了人們想像、逃逸、投射自我的功能。如今,在限動與短影音這些「直接取用現實」的影像上位之後,看電影的人越來越少了。更別提早就沒人在看的電視。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優太媽媽的角色設定是電視台製作人了。

優太的第一部作品,除了最後一個畫面之外,全部都是由手機擷取的「現實」影像。(當然,後來故事對此有另一層翻轉。)這也是為什麼,優太的同學以及老師,全部都對除了結局以外的部分感到滿意,卻對(他們以為)唯一摻進了虛構技藝的結局嗤之以鼻。他們是這個時代的觀眾的縮影。看看《馴鹿寶貝》上線之後多少觀眾對「改編自真人真事」趨之若鶩,隨後又在意識到其中參雜作者意志時膽顫心驚——這是現實佔據上風的時代。

老師把優太叫到小房間,罵他:「為什麼要爆炸呢?你褻瀆了母親的死。」

這句台詞真正的面貌是:為什麼要虛構呢?虛構褻瀆了現實啊。

《再見繪梨》首刷限定書盒版,圓型劇照卡六張。(東立出版)

「我只能在鏡頭前看著現實」

只有一個人喜歡優太的作品。那個人,一如先前的優太母親一樣,就快要死了。電視已經死了,而電影快要死了。現在你知道,為什麼繪梨要在廢墟似的空間用投影機看片。現實世界裡,電影越來越小、銀幕越來越小,最終淪為螢幕。

但優太,總是保留著「一點點幻想元素」的優太,吸引了繪梨的目光。在這個所有人都崇尚現實、消費現實的世界,有個傢伙竟然還像電影時代的人一樣,想要在似乎已經足夠的現實中,加進一點別的東西。

所謂「一點點幻想元素」,象徵的正是上一個時代的虛構技藝與美學。值得一提的是,漫畫中巧妙地引用《鬥陣俱樂部》是漂亮的一手,因為這部電影正好以虛實交錯的情節、偷偷將影格後設地剪接進正片,以及片尾衝擊性的爆炸為人所知。

明明應該屬於「這個時代」的優太,竟然懂這一味。所以,「從上個時代活過來」的「吸血鬼」繪梨,看見了他。

問題來了:虛構輸給現實又怎樣?有什麼好惋惜的?難道這是一部貴古賤今的耽溺作品嗎?

當然不是。

我認為藤本樹作為創作者,給出了比懷舊更深、也更有力量的答案——如果所有觀眾只願意為了現實而掉淚、只能夠被現實感動、只可以與現實進行情緒上的交流,那麼,真正痛苦的人,那個被觀看、被掉淚的對象,其實是被迫噤聲的。

那就是優太。他被迫要吻合觀眾對現實的想像,被迫要承擔巨大得令他無法消解的痛苦,被迫經由這個過程,滿足他人對現實的期待。

在作品裡,他不願意乖乖走進醫院,見母親最後一面——因為優太是真正經歷那個現實的人。

「這樣最讚吧?」

優太是,觀眾不是。可是所有期待結局是去見母親的人,全都是觀眾。

現在你知道了,優太在作品中設計的爆炸,並不是逃避,而是反抗。那是為自己發聲的爆炸。藤本樹關注的是創作者,但更精確來說不只是創作者,是那些因為自身的痛苦而開始創作的人。這些人拒絕自己成為扁平的「文本」,藉由「加入一點幻想元素」,從現實與他人手中奪回自己。

當老師和同學/觀眾說出「你褻瀆了母親的死」時,他們其實才是真正褻瀆了現實的人。他們忽略了現實的複雜、幽微、不可言說,沉浸在自以為是的「現實」之中。

現在,你也知道優太在故事中段對自己的第二部作品感到不自在的原因了。當大家為了他的第二部電影哭泣,是因為第二部電影被他們當作現實來理解體會。這一部分是因為創作者優太在上一次失敗後變得乖巧,另一部分則是優太在與繪梨的相處中,也迷上了「現實」中的繪梨。所以,才會有整部漫畫中我最喜歡的台詞:「雖然電影大受好評,我卻一直覺得美中不足。我覺得能在與繪梨共度的2728小時的影片中找到答案。」

但那2728個小時都是真的,都是現實。那裡不會有擁有創作者靈魂的優太想要的答案的。

真正的答案,一開始的優太就已經找到了。

這個答案,延續了藤本樹在《驀然回首》時就提出的問題——如果現實絕絕對對比虛構重要,那麼創作是徒勞嗎?是黑洞嗎?

這個問題的延伸是:思想的價值是什麼?

對這一點,《再見繪梨》也用一整部作品本身給出答案:在《驀然回首》中,幻想是現實的藥,但仍舊是現實的配角;而在《再見繪梨》中,幻想成為了主角,現實才是配角。

這是創作者藤本樹投向世界的直球。也是我認為《再見繪梨》是他目前最好的作品的原因。

當然也可能,這樣的溺愛只不過因為,我也是一隻初老的吸血鬼。


① 宇野常寬《若い読者のためのサブカルチャー論講義録》(2018),簡體中文版《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2023,劉凱譯)由中國漓江出版社發行。本文將書名以台灣讀者習慣的「次文化」譯之。
② 「聯合赤軍」是七〇年代極左派組織「赤軍」的一支分支。赤軍主張推翻日本皇室和日本政府,推動世界革命,並在全球範圍內實施多起恐怖襲擊。聯合赤軍在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二年間,於逃亡過程中在淺間山莊進行了對內部成員的「肅反」,導致十二名成員死亡。最終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淺間山莊事件中,被日本警方圍捕並瓦解。

撰文|蕭詒徽

作品《一千七百種靠近 ─免付費文學罐頭輯Ⅰ─》、《晦澀的蘋果 VOL.1》、《蘇菲旋轉》(合著)、《鼻音少女賈桂琳》、《Wrinkles──BIOS monthly專訪選集 2021》(合著)。網站:iifays.com。網誌:輕易的蝴蝶。

攝影|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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