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鼓勵創作,2024第十五屆桃城文學獎首度新增「獨嘉隨筆」文類,以「嘉義雞肉飯」作為年度主題,透過創作者之筆娓娓道來深刻文化與動人情感,將嘉義獨有的記憶與人情溫度以細膩文字呈現,讓城市日常飲食成為文學創作焦點,使文學與生活更緊密連結。每一篇都讓我們得以透過不同視角,重新感受嘉義特別的城市風景,一起來看看這些優秀作品吧。
〈給予〉 沈重宗
去年我出差到嘉義分局處理一件跨縣市詐騙案。
耗了一個早上,嫌犯只承認他是共犯,但拒不透漏指使者及機房。
中午時分,總務大哥買了炸雞腿便當、漢堡薯條和冰可樂,拿進小小的偵訊室,全放到嫌犯桌前。
年輕的偵查員對嫌犯說:「一面吃一面聊。」
總務大哥把一盒嘉義火雞肉飯便當,拎到我坐的另一張桌上。是剛才出去轉達那兩位偵查員交代買便當和漢堡時,我以為是我們辦案人員中午要吃的,拜託總務大哥幫我買的。心想來到嘉義,怎能不吃火雞肉飯,看看和其他縣市賣的火雞肉飯有何不同之處。
兩位偵查員先後轉頭,瞄了我一眼,其中較資深那位還左右晃了腦袋幾下。霎時,我感覺到脖頸和兩頰有點發熱。
我裝作不在意,輕輕地把火雞肉飯往桌子邊緣推過去。無意中卻發現嫌犯的兩眼直盯著我這邊看,視線跟著被我推到一旁的火雞肉飯移動著。
「吃吧,一面吃一面聊。喜歡酥炸雞腿嗎?漢堡也是給你的,多吃些,看你皮包骨,平常拉K?不吃飯的啊?」年輕的偵查員對著嫌犯又催促了一回。
「我想吃火雞肉飯。」嫌犯突然抬起手,指著我桌上的火雞肉飯,另一手同時把漢堡薯條、便當都掃到桌旁。
我一臉得意地微笑,脖子和臉頰也不發熱了,起了個身把火雞肉飯拿給嫌犯吃。
資深的偵查員笑著對我說:「給你矇到啦!」,年輕的偵查員低頭翻著嫌犯資料,接著說:「還以為他是嘉義人吃膩了火雞肉飯呢,特地給他叫些別的。」
沒料到的是嫌犯居然吃了一半就放下來嚎啕大哭,把我們三人搞迷糊了。
「靠腰啦!你是吃到雞大便是不是。」資深的偵查員似乎是被嚇了一大跳,爆了粗口,還猛拍了桌面一下。
年輕的偵查員反而以溫和的口氣問道:「想你阿爸還是阿母啊?哭甚麼,你老大怎麼比得上你阿爸阿母,他對你有多好?拿錢給你拉K嗎?」
我看資深偵查員不再開口,插嘴說:「或是火雞肉飯讓你想起了甚麼?有人在你非常餓的時候給你吃過火雞肉飯嗎?好吃到從此你每次吃就很感動?」
「不是。我對甚麼飯都沒特別喜歡。十幾年前,我剛畢業在火雞肉飯店工作。那晚我自己買了一盒要回家吃,店門口來了一對母女,但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火雞肉飯了。所以我把我那一盒給了她且堅持不收錢。她道謝之外,還說了好多次,『你是好人,你心腸真好。』」
嫌犯抹了鼻子幾下:
「那是僅有的一次,我給,雖然只是一小盒火雞肉飯,卻讓我高興了好幾天。不像這十多年來,我滿腦子都只想拿,即使拿得再多,除了提心吊膽之外,從來沒高興過。」
〈支持我的雞肉飯〉 盧子樵
老師把她的午餐遞到我面前,已經餓上半小時的我趕緊掀開紙盒,晶瑩的白米飯,被黑褐略帶透明紅豔的醬油染色。我熟練地將滿布的肉絲白飯與醬油拌勻,撲鼻而來的是令人食指大動的鹹甜香氣。
高中時候,我身受情感關係所苦,頻繁進出學校輔導室,甚至遭老師懷疑有自傷疑慮,轉介看診。
我時常不吃午餐,將輔導室當作午休的避風港。老師知道我沒吃,把她的雞肉飯讓給我,換成她沒午餐吃。
「我來幫你餓肚子,老師需要減肥。高中生還在長身體,不要餓了。」
彼時家母失業,總是親自幫我做午飯。我和當時的伴侶整天爭執,整個人神經質,敏感易碎。
我總是一邊幻想和他成家,回他的故鄉種田,晴耕雨讀。青少年不切實際又一廂情願的生涯規劃,沒考慮過現實因素,也不曾詢問過對方意願。
伴侶吃不夠午餐,被愛情沖昏頭的我總將家母料理讓給伴侶吃。吃飽喝足讓他總是身心開闊、成績進步、體能第一,長成模範高中生的樣子。而我終日抑鬱、班排倒數、拒學厭食,去學校只為了和他見面,談著整日被他傷害的戀愛。每每爭執後遍體鱗傷,我總餓著肚子,躲入輔導室,望老師救我於水火。
我是即將在情感風暴裡溺斃者,將輔導室當作汪洋浮木,老師如同大洪水中拯救生靈的諾亞,成為我的方舟。
某日家母自製雞肉飯,中午送到學校。她手撕水煮雞肉放在便當盒上層,用小塑膠袋封裝醬油與味醂的混合醬料,便當盒的下層是滿滿的白飯。家母上班時總內疚於自己身為職業婦女,對我們的餐食起居照顧不妥貼,現在終於有機會以各式手做料理補償。
感情生變時,我咒罵伴侶吃我家、用我家。伴侶說他才不稀罕,家母做的料理難吃,尤其是前幾日的雞肉飯,肉質柴、醬油一吃便知是萬家香,連白飯都燜煮得潮濕軟爛。
為此我難過甚久,伴侶批評家母煮飯難吃的那一刻,把我連同我的家庭踐踏殆盡。
我夾起輔導老師的雞肉飯放入口中,咀嚼飯、雞肉絲、醬油調和成的美味。越是新鮮單調的食材、越是簡單的調味,更凸顯食材鮮美。
一邊吞嚥,我彷彿看到中年失業的母親,透早起床,採買雞肉、烹煮醬油,待到白飯熟成、電鍋跳起。水霧蒸騰中,將食材裝在便當盒中,待我中午吃下。
我的浮木是愛、是支持,是老師讓給我的午餐,是家母早起烹調,為我送午餐的心。
〈沒有的店,沒有的人生〉 賴俋有
那間店似乎沒有名字,可是那個不起眼的小屋,卻一直浮現於我的腦海中。
依稀是一個平凡的夏天,嚮往在課業繁重的高中銜接班下課後,獨自一人騎著破舊紅色腳踏車的我,在嘉義五點多的斜陽之下,將青春伴隨搖曳的黑影慢慢斑駁,卻又如此耀眼。
有時我會直接騎車回到家,有時會毫無目的地漫遊。倘若下課後的陽光依舊撫慰,我會穿梭於微微的風,在時而高亢時而沉寂的蟬聲裡找尋幻滅的夏日景象。
在嘉義不曾迷路的我,那天卻彷彿闖入平行時空,認真回想,卻又若有若無。
又熱又疲倦的我,雖然不知道前方那間屋子裡住的是誰,但是我不得不掛念那通明的街道──準確來說是回家的渴望。
「請問裡面有人嗎?」我朝屋內大聲喊道。出來應門的是一個駝背、戴著紅色蓓蕾帽的老人。他很好心的問我需要什麼幫助,我望著他額頭的紋路,少說應該也有個七、八十歲。
「你要順便進屋嚐嚐剛『出爐的』雞肉飯嗎?」他笑咪咪地問著我。肚子實在太餓的我便爽快答應了。甫踏入屋子的我,便赫然瞥見在陳舊牆壁上掛著許多爺爺當兵時的合照,卻看不出來哪一個人是他。
爺爺從後面的廚房端了碗雞肉飯,給坐在褪色黑色沙發上的我享用。霎時間,一種激情卻收斂的氣味竄動在鼻頭裡,彷彿屋內瀰漫了散之不去的香氣。我凝望爺爺正在收拾流裡台的背影,不敢相信他是這碗動人之味的掌廚。
「這張照片裡的人是誰?」由於黑白合照裡只有那個男人穿著紅色內褲,令我格外好奇。「他是我的師父啦!」爺爺以稚氣的語調回應。我想,莫非他以前是個廚師?不過我沒有開口問,只是默默咀嚼飯粒,細細體會飯粒是如何在味蕾下與火雞肉迸發不同以往的味覺。
即使我食畢,將飯碗放下後,氣味依然在屋內濃郁。
「為何雞肉飯那麼香?」鮮少吃雞肉飯的我疑惑地望著正在擦拭樓梯的爺爺。「或許這才是人生吧!」他說完便嘆了聲長息。
我不清楚是什麼使他如此感概,但是一碗雞肉飯真的能描摹成人生嗎?
「我們總有一天會被時光食畢,即使氣味會繼續徘徊,然而有一天連氣味也會消失地無影無蹤。」爺爺突然將目光投射在露出不解神情的我。
傍晚很快來臨,他告訴了我如何繞出這個巷弄。我匆匆與爺爺告別後,便頭也不回地奔回家──即便我一點也不餓。
從此之後,從嘉義搬家到後山某所高中的我,依然會時不時想起那間小屋。但是不論我在Google怎麼查,就是查不到。
如果能回到能那一天,我想問他,那種氣味,真的可以遺忘嗎……
〈二通裡的微光〉 何惠晶
我與雞肉飯的初遇,緣之於一碗挫冰。
幼時,爸爸總是騎著偉士牌摩托車,載著學齡前的我,從家裡出發,往二通前進。
首站先是在嘉義藥局斜對面,中正路與西榮街的三角窗下,名為「阿羅仔」的檳榔攤買包長壽煙,再點根伸手牌,閒聊二三。話題在捻熄煙後結束,不需言語,早已蠢蠢欲動的我踩著輕快的步伐,逕往西榮街旁的冰店前進,待我坐定,一碗滿盈綜合配料的粉條冰端上桌,我埋頭吃冰,爸爸和老闆繼續展開另一場龍門陣。
這是日常的鐵三角行程,是我的兜風時刻,也是爸爸補貨兼溜小孩時間。
出身自嘉義藥局的爸爸,雖然成家後搬離二通,生活中的吃食娛樂仍離不開他的老街坊。嗜甜的他,對冰店更是情有獨鍾。
冰店由一對夫妻經營,內置兩台餐檯,一攤賣冰,一攤賣中式早午餐,除了雞肉飯,基本的炒麵、炒米粉、糥米腸、煎粿、魚丸湯等,都是庶民小吃的代表,也因鄰近嘉義客運,是許多人食粗飽的最佳選擇。
我和雞肉飯總是緣慳一面,媽媽三餐自理,我們甚少有機會外食,每每吃冰時,伴隨著煎檯上滋滋作響的香氣,雖不餓,也被引誘的頻頻垂涎。
機會在媽媽某日休灶時降臨。
爸爸幾乎點了所有品項,滿桌的佳餚對我比比吸睛,尤其是那碗由白米堆砌而成的小山,輔以雪白雞肉絲遮蓋山頭,佐上半片如日出的醃黃瓜,扒上幾口,醬香滿溢在唇齒間,再喝一口大腸豬血湯潤口,那以火鷄骨熬製的湯頭甜醇底蘊,深深擄獲我心。最後當然不忘,用挫冰的甜蜜為我首度外食的體驗劃下完美的句點。
老店家夫妻年邁後由女兒及女婿接手,以早午餐為主,並改以女婿特徵為名的「眼鏡火雞肉飯」重啟爐灶。新店主因為從小看我長大,我以「姐姐」相稱,幼時的點點滴滴,陪伴我們延續上一代的情誼。
媽媽牙口不好,老了以後獨鍾姐姐家的鷄肉飯,姐姐特意將肉絲改以半肉半雞皮替代,姐夫再貼心地添上幾片滷到入口即化的豬皮,笑說這是媽媽的「通血路特餐」。
姐夫幾年前過世,姐姐堅守崗位獨自掌廚,店二度遷移,仍駐守在嘉義藥局周遭,一個是百年古蹟,一個是七十年的老店,在二通的歷史沿革裡相互輝映。它或許不及網路上赫赫齊鳴的排隊名店般的喧嘩,卻是在地人隱藏版的口袋名單,一代接一代,用古早味默默守候著二通,低調卻閃耀著微微光芒。
因第三代各有各自的發展,姐姐說,只能做到不能做為止了。我明白這鍾愛的滋味總有一天會變成記憶裡的鄉愁,僅能用味蕾次次牢記,層層堆疊起那些屬於我的回憶,留在腦海裡的,才能變成永恆。
惆悵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