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鼓勵創作,2024第十五屆桃城文學獎首度新增「獨嘉隨筆」文類,以「嘉義雞肉飯」作為年度主題,透過創作者之筆娓娓道來深刻文化與動人情感,將嘉義獨有的記憶與人情溫度以細膩文字呈現,讓城市日常飲食成為文學創作焦點,使文學與生活更緊密連結。每一篇都讓我們得以透過不同視角,重新感受嘉義特別的城市風景,一起來看看這些優秀作品吧。
〈家意雞肉飯〉 蔡昇融
大家庭清明拜拜,棗紅色大圓桌擺滿十道菜,豬、雞、魚、蝦、湯盡有,轉盤繞過一圈,每道菜餚各添一口便已飽足。綠色蔬菜最早被清空,滷腿庫和白斬雞大半剩下來,阿嬤問我要不要帶一些肉回去?
雞肉的大盤子轉到我面前,全雞形狀依然完整,雞來自東岸長濱鄉自然放養的鬥雞,水煮汆過雞皮呈現金黃色。鬥雞重量足足超過五台斤,碩大體型擺到餐桌上著實令人倍感壓力,然而鬥雞肉質結實,有別於市面上常見的肉雞或仿仔,咀嚼起來必須費一些力,一頓午餐下來沒吸引多少人動筷,頂多是少了單邊一節翅膀。
拿起便當盒打包,卻也不好大手一伸挑取大腿,於是把整隻雞乏人問津的胸膛全數擺進盒裡,依照軀體的線條井然有序排列,但擺盤再漂亮終究缺乏胃口,營養師說雞胸是低脂肪高蛋白的好肉,偏偏嚼起來容易覺得柴。
回到家煩惱該如何消化胸肉?
搜尋入門的食譜,教人製作小黃瓜雞絲涼拌,另一味是嘉義雞肉飯。
洗白米煮飯,米水比例1:1,擱進電子鍋前在水面滴油,免得熟成黏飯匙。依此比例水分偏少,飯粒口感稍硬,用來拌油拌醬恰好。
徒手拆雞胸肉成粗絲近塊狀,幾處細肉陷在骨架凹折處,粗手粗腳用指甲摳下來。鬥雞骨質極為堅硬,稍不留意咬下碎骨肯定要傷牙;然肉質鮮甜緊實,含在口裡後韻回甘,套用老一輩人的說法是「不止仔甜」!
最後步驟調醬,家人嗜甜,盛些許熱水溶一匙二砂,添醬油,拌賣場買來的鵝油香蔥,撒白胡椒。醬汁香氣充足,滋味半鹹半甜,鵝油剛從冰箱取出來是乳白固狀,接觸飯的熱度迅速化開。白飯、雞肉、醬汁三者相互拌勻,有別於外食,自己做飯的好處是肉無上限,再度套用老一輩人的說法可以稱作「無惜本」!
我將自己實驗的「配方」調製雞肉飯給孩子吃,稱說這項料理是「家意」來的──「家意雞肉飯」,孩子聽聞一知半解,懵懵懂懂點頭,倒是碗裡的飯一口接一口往嘴裡扒,鬥雞肉混合醬汁甜上加甜,短短幾分鐘就吃完了。
往後,遇見餐桌上有雞胸肉我便是主動打包帶走,不僅限於白斬雞,全雞燉湯同樣持剪刀取下胸肉。從前,雞的冷門部位:頭、頸、骨架、尾椎,總有家族其他人認領,反而胸肉剩下來;現在,不經意的分工合作,恰巧把一隻五台斤的鬥雞分配的天衣無縫。
五月端午,桌上有雞,已經不必特別表明,家人主動把胸肉留給我。問孩子還想不想吃「家意雞肉飯」?迅速點點頭,可以連續吃兩餐。我想我已經幸運找到雞胸肉百吃不膩的做法。
〈母火雞〉 雨曦
我在如常那個位置坐著
等待母親把鐵閘半掩——
賣剩下的火雞翅膀、雞屁股。肥厚腥黏
電鍋裡還有兩匙白飯,打開冰箱
取出已經凍硬的隔夜飯
攪拌一起,我們習慣這樣許久
母親不斷把胡椒粉灑進人生——
復古、懷舊、電風扇與塑膠椅都是我們
賴以維生的武器,同樣的信仰
是殺死母火雞的儀式。
一間在巷子裡的店舖,承載過去的味道
上一代古老的無物已經不在
但我還是猜想母火雞
仍然是那隻母火雞——
如同童年時剝落濕潤的𦥑齒
在學習語言的階段
母親餵給我最純潔的白飯,唾液所發酵的夜晚
不拍惡夢,當談論父親的角色時
像一道從未打開過的鐵閘,母親獨自打理灰塵
她凌晨便去菜市場
我看著掃把擱在一角,幻想擁有魔法
擁有看見這間店最繁榮的眼睛
聽說外婆也喜歡把胡椒粉加在雞肉飯裡面
聽說那隻母火雞是店寵
母親也曾看過
最後埋葬在店門口的大樹下
她說那隻母火雞都是乳白色的羽毛
淡藍色的頭顱,一直用銳利的眼睛看著客人
微妙又神聖的母性。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油蔥香〉 侯芷芸
阿嬤擅長炸油蔥酥,烹飪任何料理習慣灑上些許,無論是炒米粉抑或蒸粿,甚至是家常炒青菜,以豬油爆炒過的菜餚堪稱色香味俱全,起鍋前阿嬤仍會灑些油蔥酥,阿嬤總說「按呢較芳」。
有別阿嬤將油蔥酥視為獨門配料,我極為排斥油蔥酥的滋味。每每打開木製櫥櫃,油蔥酥罐整齊羅列,阿嬤性格虯儉,食用完的土豆麵筋玻璃罐常填塞不同內容物,刷洗數次、晾乾,確保沒有絲毫水份後,將炸好的油蔥酥倒進罐子內密封保存。油蔥酥味道重,油蔥酥味自木製櫥櫃漸漸擴散,我曾打開瓶蓋試圖窺探阿嬤所藏秘方,然瞬間一股油膩感撲鼻而來,令人不禁反胃。
此後油蔥酥遂成為如香菜般的存在,不可觸及。
大學負笈外地,離嘉。猶記大一迎新晚會上,彼此交換聯絡方式,破冰遊戲則以地域劃分成隊伍,來自相同縣市反倒被刻意拆開。彼時吃不吃香菜是熱門話題之一,小組遊戲由此開展。大夥針對香菜的各種邪惡各自表述,其中亦不乏視香菜為正統的同學,可惜不多。自我介紹後同儕間各種尬聊,H左看右看,盯著我問道「妳是嘉義人?你們早餐真的都吃雞肉飯嗎?」她的嗓音較粗厚,語畢瞬間,所有人轉頭望向我,眼神流溢出一種難以命名的真誠。
「嗯……是有人會吃雞肉飯啦,但是……」未等我說完,坐在旁邊的L承續話題「那雞肉飯到底是加油蔥酥好還是加黃色的醃蘿蔔好?」我愣了一會。
細想迄今所品嚐過的嘉義雞肉飯,東西區、連鎖店抑或民族路老店,油蔥酥和酸蘿蔔向來同時存在,每次點餐都得多道程序――加註「不要油蔥酥、不要酸蘿蔔」字樣,兩者哪有獨立的空間。
「其他地方不知道,我吃過的嘉義雞肉飯兩個都有加。」眾人滿臉詫異。
此事甫過不久,我同三五好友至一中街,自興大路搭公車轉南門路,駛過不少販售雞肉飯的店家,據H說一中街巷子內有家號稱在地「嘉義雞肉飯」,身為諸羅囡仔,自然該探探虛實。
雞肉飯端上桌,雞肉片覆蓋白飯,加上黃色醃蘿蔔點綴,我心想「這哪是雞肉絲?嘉義的雞肉飯都是雞肉絲。」望著眼前這碗「嘉義雞肉飯」,有那麼瞬間,竟想念起阿嬤的油蔥酥。
印象中嘉義道地雞肉飯,常會以手絲方式處理雞絲,沿著雞肉肌理層層剝出,過程絕不運用刀具「切絲」,更遑論以雞片取代雞絲,而更重要的是少了雞汁油蔥香,於是我扒了幾口便擱置。
後來L對我說,有那麼幾個瞬間,人會忽然喜歡囊昔討厭的人事物。至少之於我而言,自那之後,舌尖彷彿和油蔥酥達成和解,特別是點雞肉飯配備油蔥酥,是再日常不過的事。
我未曾釐清原因,也許那便是生命中,未知的第九味。
〈吃碗雞肉飯就好〉 陳純純
大學時的租屋處,在靜謐的老舊住宅區,小路像穩健的枝枒一樣整齊散開。夜裡沒有路燈,靠月光引路。每間房間透出來的曖暈光芒,有點像熄燈後神明廳會散發出的那種,葡萄紫、亮水藍、翠葉綠均勻地暈滿整條巷子,像條慶典中的水道。
如氣球憑虛御風飄盪於無涯上空,編織逍遙美夢,突然箭鏃無聲射至,氣球萎縮,迅速跌落。驚醒,睜眼,濃濃漆黑在瞳孔發酵凝聚,恍惚間,一陣窸窣的沙響自樓下傳來。
「小偷?」如針挑刺我的神經。想到自己可能會倒在冰冷磁磚,血自傷口汩汩流出,不禁頭皮發脹,陣陣畏寒躁熱灌進體內。時鐘滴答在耳輪深處清晰響起,仔細捕捉門外任何風吹草動,一樓似乎復歸平靜。屏住呼吸走下樓梯,一片狼藉,抽屜敞開,書本四散,電視機、剛買的照相機、酒櫃的兩瓶威士忌,不翼而飛。
忿恨之餘,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只是初遇盜賊,驚悚至極,心臟顫抖,頹坐沙發,嚎啕起來。打電話給父親,他從台中火速趕來。後續一切交由警方處理。父親看我仍心神不寧,提議到警局附近的小店吃點東西。
斑駁褪色的招牌,店內都是穿著拖鞋的在地人和學生,店面乾淨,小菜豐富又漂亮。
我的眼睛裡有一隻蝴蝶在蛻變,圓圓的瞳孔有光芒在閃動,像晨起花蕊上的露珠。
啊呀騙人,這怎麼可能是火雞!不柴不澀,細滑軟嫩,胸肉切得那麼厚片,居然還柔嫩多汁。澆淋的醬汁就是靈魂了吧!大口扒飯過癮極了,尤其炸得酥脆的紅蔥頭,咬在嘴裡咔滋咔滋,雞油香層層堆疊,甜鹹合宜,風味優雅。
店頭家說,我們家的火雞是雲林清早送來,大鍋現煮,烚到六成熟後,再燜到熟,飯則是選用蓬萊米,粒粒分明飽滿。鹹湯和油汁相得益彰,柔潤香美。
火雞,不愧為「最強白肉」,有如嘉南平原拂曉灑落的白光,我的味蕾及眼睛,乍然明亮。也難怪搶食的人們分批出籠,自透早到暗暝。
小菜也是一絕,白切豬皮、半熟荷包蛋、白菜滷、色澤華美的烚茄子、淋上美乃滋的三色蛋和滷豆腐,大盤小盤落滿桌,道道爽利好吃。
猛一抬頭,那一瞬間,覺得父親的笑臉非常耀眼,即使是魚尾紋都像錦鯉的花紋。
「遭小偷的事就忘了吧!我會處理。現在,專心吃碗雞肉飯就好。」
彷彿這句話是個熨斗一樣可以燙平一切。
翻攪渾沌的心,逐漸明媚,沉澱為一片寧靜的海。
我和雞肉飯的初次交會,魔幻而美好,是和父親一起的。
許多年後,再回民雄,小吃店仍穩穩地立在老地方,飯一上桌,香氣蒸騰,模糊了眼睛,淚一滴一滴掉在雞肉飯上。
味蕾死咬著生活記憶,擠出胸口往昔的夢。那不只是好不好吃,而在於有一個故事堅守著,日後的懷念,當不會輸給隔壁攤車的冬蜜鳳梨啊!
行在舊時住處的小巷,群星閃耀,那是幾百萬年前的星空。每顆星星都是有意義的存在著。
眨眼間,想起了父親說的,吃碗雞肉飯就好。
想念,在潺動的銀河,淡淡的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