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泰成|譯作破百
韓國翻譯家。一九五九年生,韓國外國語大學博士。華語文學譯作多達一百五十多部,譯有韓文版李昂《看得見的鬼》、朱天文《荒人手記》、陳思宏《鬼地方》、張嘉祥《夜官巡場》等,其中《鬼地方》於二〇二四年初在韓國爆紅,成為在韓台灣文學的現象級代表作。二〇二五年九月獲文化部頒贈三等文化獎章,成為台灣人之外,首位獲得該獎章的亞洲人。
張嘉祥|台語書寫
一九九三年出生。嘉義民雄人,火燒庄張炳鴻之孫。寫小說寫音樂辦活動。現為「庄尾文化聲音工作室」負責人、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Tsng-kha-lâng」團長。二〇二一年出版《夜官巡場》專輯,入圍第三十三屆金曲獎最佳新人;二〇二二年出版《夜官巡場》同名小說,獲二〇二三年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二〇二五年首爾書展以「台灣」為主題國,使得「台灣感性」一詞一度成為流連於韓國、台灣間的關鍵字。期間,作家張嘉祥因著作《夜官巡場》受邀至韓國分享,其所屬的樂團裝咖人也擔綱書展開幕表演。透過翻譯家金泰成的筆觸,這部小說不僅只是文字上的轉譯,也攪拌出台灣文化中一層層意在言外的氛圍與民俗文化,加深韓國讀者對於本書的好奇、並掀起更多對於台灣的想像。本次專訪,邀請金泰成翻譯家與張嘉祥相聚相談,回憶首爾書展帶給兩人的感受,同時重新梳理台灣文學在韓國的面貌。
潮濕的氣味與聲音
Q 對於近年來韓國流行的「台灣感性」之說,兩位有什麼看法呢?
金泰成(後簡稱金) 我想先請問,台灣人平常會用「感性」這個詞嗎?
張嘉祥(後簡稱張) 不太會。
金 但是韓國人經常使用。這有點像是去定義我們接觸世界的兩種方式:理性與感性。而若要我選,我也會說台灣是感性的。我只是覺得可惜——每年這麼多來台灣旅遊的韓國人裡,似乎都沒有提到台灣的「味道」。我一九八三年第一次來台灣,至今訪台超過一百次,每次抵達桃園機場都會聞到非常潮濕的氣味,另外還有廟裡燒香、機車的汽油味、便利商店的茶葉蛋味⋯⋯各式各樣的狀態共同構築成的台灣味,讓我非常印象深刻。因此,比起景色,台灣感性之於我而言更是一種氣味記憶。
張 最早,我是在instagram上看到「台灣感性」這四個字,直覺上就是一種外國人的凝視,坦白說當時沒什麼感受。直到後來參加首爾國際書展,包括記者會的許多場合,都不斷重申這四個字,引發我開始思考,如何將這種「韓國人對台灣人的印象」加入開幕表演的意識中,讓大家有更強烈的連結?後來思考這個詞出現的脈絡,覺得應該展現我們的「台灣感」,所以找陳思宏一起演唱,傳達出台灣的聲音。而此間的確需要走出台灣才知道,原來我們的潮濕是特別的、氣味是特別的,包括五聲音階的選擇,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一聽就會有所感。
金 不過對韓國人來說,最特別的可能還是騎樓。裡頭不能騎腳踏車,都是商店,逛起來很有意思。提到逛街,大家對於台灣的第一印象通常是熱情,在街上隨意找個人問路,任何人都會極為親切地給予指引,好像花多長時間都沒有問題。
張 這倒是。裝咖人今年去了幾個不同的國家,好像也一再能對應出台灣人的熱情與善良。其實韓國人也很友善,不過那樣的友善似乎是「期間限定的」?必須在下班後才能放鬆下來待人,白天工作的狀態非常緊繃,跟下班後的親切判若兩人。
文學的積累與外譯
Q 今年的首爾書展,首度邀請台灣擔綱主題國,想問泰成老師怎麼看待這件事?也想請嘉祥分享今年至首爾書展的感受。
金 我印象中,韓國人最早認識台灣,是從瓊瑤的作品開始——那不是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總之,當時台灣沒有加入WTO,因此韓國出版社在沒有供給版稅的狀況之下,隨意翻譯了瓊瑤的作品,還賣得相當好!從那之後,韓國才開始與台灣簽訂版稅合約,兩國出版圈正式開始往來。幾年後,台灣再一次於韓國受到關注,是幾米繪本所改編的電影所致,特別是《向左走,向右走》非常受歡迎。不過,台灣文學這幾年在韓國越來越熱絡,到底是為什麼呢?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從事翻譯幾十年來,出版了一百五十幾本書,從中國到台灣的作品都有,兩者間的區別我也看得清楚。中國文學主要以故事為主,不批判社會、修辭也不太講究,因此翻譯起來相對容易;台灣文學則不如此,其中像是唐諾、朱家三姊妹,都是我相當尊敬的作家。
記得幾年前,民音社寄給我陳思宏的《鬼地方》,起先只是要我寫個簡單的企劃書,我認認真真地讀了一遍,最後向出版社建議:「如果想翻譯這本,最好找個夠了解台灣的翻譯家,否則會發生很多問題。」主編順理成章地說:「所以我們才打算找你啊!」翻譯後的感受更深——諸多台灣文學的鋪展都像是一篇長長的詩歌,與土地的牽連極深。至於面對《夜官巡場》則是另外一個問題,我畢竟看不懂台語,後來靠鏡文學的張惠菁等人牽線,幫助我釐清很多問題,才能一步步把小說翻完。面對這些作品,我感受到台灣解嚴後的文學力量越趨飽滿充實。過去有人說台灣文學是後殖民文學、後現代文學,我完全不同意,台灣文學極為多樣,你無法一言以蔽之。
張 我覺得這幾年台灣文學之所以能夠走向世界,跟學術界、文化部的大力支持都有關係,如果沒有文化部的補助,各國書展的台灣意識想必會更久以後才會聚焦。
其實,當初知道能在首爾書展表演的時候,我也會擔心台下的觀眾、讀者能不能接受台語歌?會不會不知道我們在幹嘛?但實際演出下來,反應都滿好的,我還帶著大家唸了一些台灣葬禮上會出現的對白,所有人都玩得很開心,我也開始對自己的文化更有自信。這次互動的效果,可能也反映出讀者長年下來已厭倦無盡的發表會與對談,當我們能翻轉常見的書展活動,以演出或音樂和大家溝通,原先慣於閱讀文字的讀者,就能從聆聽聲響來體驗文學,所以願意留下來聽到最後的人很多。
金 你們的音樂聽起來像是從傳統出發,又帶著一點搖滾的節奏,很受韓國年輕人歡迎。
張 回到《夜官巡場》。我記得那幾天有安排一場九家媒體的聯訪,陣仗很大,很像口考現場。有趣的是,不同於台灣讀者對鬼故事或民俗信仰的好奇,他們問的幾乎都是政治問題,像是「台灣跟中國的關係」、「被日本殖民過的經驗」、「是不是想要獨立」⋯⋯我印象超深刻。
金 我一直覺得韓國記者的水準很低,幫忙口譯採訪的時候,總覺得他們提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張 但其實我覺得很有趣欸!因為很少人會這麼糾結於台灣與中國的關係,特別是台灣人對於這類主權問題比較敏感,但韓國媒體會一直想刺進這種敏感處。
金 很多國家在思考華文文學的時候,根本不會想到台灣。韓國早些年要辦亞洲文學相關的論壇時,甚至得要我去提醒,才會把台灣作家納入考量。這幾年狀況是有好轉啦,但從內部來談,我認為台灣還是應該更加重視文學外譯的發展,不要只關注翻譯書籍的引進。我常覺得台灣非常國際化,但相對於吸收他國文化、資訊的靈活度,將自身文化推向國際的力道比較弱。
鬼怪、靈魂與死亡本身
Q 《夜官巡場》揉合地方野史與陰神信仰,韓國文學則常見巫女和薩滿信仰,想請問兩位怎麼看待信仰與文學的交融?
金 我之前在韓國發表過一篇文章,提到三部我翻譯過的台灣文學作品:《看得見的鬼》、《鬼地方》和《夜官巡場》,所以,我應該算是相當熟悉台灣各式各樣的鬼(笑)。從這些作品中,我能感受到,在台灣,鬼與神的概念是完全分開的;韓國並不如此,我們都稱之為鬼神,兩者概念相近,又或者更靠近神的狀態,對於「鬼」的概念則相對模糊。可是,在《夜官巡場》之中,很多鬼都非常具體,我翻譯的過程中感覺非常陰森恐怖,走去廁所都不敢照鏡子。我猜,很多韓國讀者看了這本書會跟我有一樣的感受。
張 有些片段我自己寫起來也會怕,不過我的寫法是從解構的角度在思考,把諸多鬼故事串連起來的結果,好像可以撿起一片台灣歷史。這樣想起來,就也不會覺得這麼恐怖了。
金 相較起來,韓國對於死後的概念很簡單——人過世以後,靈與魂是分開的,靈是高貴,而魂為下階。靈魂這兩個字擺放在一起就是生命,也可以當作形容詞,一個作品是否「有靈魂」是我們看待他是好是壞的指標。基本上,韓國文化中,人一但過世以後,就是純粹的死亡,沒有所謂死後的世界,若真的有,那也是非常模糊的想像,大概是延續中國古代遺留下的想法。
張 那這樣,韓國人在拜祖先的時候,是認為祖先的魂在牌位後面還是在陵墓裡啊?
金 兩者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所以我們祭拜的是死亡本身。
張 祭拜死亡本身⋯⋯這好難想像!以前拜拜的時候,媽媽都要我跟祖先說說話,包含今天做了什麼事、請祖先給予保佑,我都不會覺得奇怪,現在這樣一說,好像是因為我們對於死亡有一個想像的、龐大的世界觀在背後支撐。聽金老師描述韓國的死亡觀,我反而充滿好奇與驚奇,同樣是亞洲世界,同樣是凝視死亡,韓國與台灣的連結方式竟然可以如此不同,這讓我非常意外。
金 台灣對於死亡的莊重程度也和韓國截然不同。有次我帶韓國學生來台灣走走,大巴突然停下來,整條路都不能走,我想說發生什麼事了?原來是有人出殯。那個遊行實在是太長了,我還特別跑去問是誰過世?原來是一個黑社會的大家長走了。
張 (小聲地)⋯⋯台灣人,通常⋯⋯自己都不敢去問。
採訪撰文|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推廣文學教育。長期深耕藝文採訪、劇場評論,創作範疇囊括散文、小說、童話、劇本。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蘭陽文學獎、後山文學獎、Openbook年度好書獎,並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出版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去你媽的世界》、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並與勵馨基金會合作劇本書《拾蒂》。
攝影|林昶志
